疫苗注射之后并没有任何排异反应,而且,从各方面的反馈与统计来看,之前给守卫人世界带来危机的恐怖的传染病已经止息了。看上去,守卫人们平安渡过了一场可能导致灭族的大危机。
但路颜心里的不安并没有完全消除。虽然并没有确凿的证据,她始终还是在担心,担心着这件事背后别有隐情。在弟弟路晗衣和其他人一起去清缴剩余的日本组织势力时,她依然呆在那间常年不开灯的办公室里,在浩如烟海的资料库里查找着一些可疑的踪迹。其实她也并不知道具体的疑点到底在哪里,但就是无法压下心头的疑虑。
在又一次长达三十七个小时的连续工作后,路颜终于躺在办公室里的床上打算睡上一觉。但这一觉睡了还不到三个小时,她就被专用视讯电话的铃声吵醒了。手下抱歉地通知她,有一个将死的小家族守卫人前来求见,说是有非常要紧的话想要和她说。
“临终遗言?”路颜有些意外,“那个人是哪个家族的?”
“来自一个不知名的何姓家族,她的名字是何一帆。”手下说。
“让她进来!”一听到何一帆的名字,路颜睡意全无。虽然何氏家族是个没什么势力的小家族,何一帆本人也没有什么出众的能力,但她和冯斯一向关系良好,一直都是路颜重点关注的对象。
两分钟后,何一帆被带了进来。她是自己走进来的,而且步履稳健,外表看起来也没有什么特殊之处,脸上还带着几丝红润,着实不像马上就要死的人。但路颜独特的蠹痕能够感受出来,何一帆的体内充斥着一股邪恶而无法控制的巨大力量,随时可能失去控制。
这个姑娘并没有说谎。
“我很抱歉,但现在必须长话短说,”路颜说,“我能感觉出来,你已经撑不了太久了。”
“放心,至少还能坚持到我把该说的话全部说完。”何一帆嫣然一笑,看上去倒是并不畏惧即将到来的死亡。
“请坐吧。”
宾主二人都坐了下来。何一帆说:“将死之人,就不废话啦,我把事情经过从头到尾讲给你听。前些日子,我帮冯斯查清楚了一些事,他决定再去一趟四合村。我也决定到五十岚贤一的那座日语学校去看看——对,就是他制造病毒和疫苗的老巢。”
“这个决定并不明智。”路颜说,“就算以几个大家族的力量,要攻破那里也需要花费很大的代价,何况是你们。”
何一帆叹了口气:“是啊。我当时只是想着去看看,打探一下虚实而已,没想到他们的防卫那么严密,还没能混进校门就被发现了。我带着我的跟班俞翰一路逃亡,但最后还是被追上了,陷入了他们的包围。我别无选择,只能使用家族禁术。”
“我知道你们家族的禁术,一主一仆,或者说一人一傀儡,仆为主死,傀儡为人支配。”路颜说,“那个名叫俞翰的大个子,虽然年纪比你大,但却生下来就是为了等待你、把生命奉献给你。”
何一帆神色黯然:“没错。这样的献祭和范家的不一样,献祭之后,俞翰不会死,只会变成一个凶猛强大的傀儡,永远守护我、只听从我的命令。俞翰一直劝我早点这么做,但我一直舍不得,只是这一次别无选择了。”
“你也知道,我们家族人才凋敝,这样的禁术也有好几十年没有人使用过了,我所知道的只是,当傀儡被唤醒后,将会拥有某种特殊的能力,但那样的能力是随机的,所以我并不是很清楚俞翰最终能做什么。”何一帆说,“当我使出禁术之后,我才知道,俞翰的傀儡术是心灵控制,而且是群体性的控制。这真的很讽刺,因为过去他一直被当成一个空有力量但头脑简单的傻大个,但觉醒为傀儡后却能控制别人的复杂头脑。而问题,就出在他的这项能力上。”
路颜全神贯注地用心倾听着,已经隐隐感到了一些不妥。何一帆接着说:“俞翰觉醒之后,开始逐一控制那些追兵的头脑。对方显然意识到双方的实力逆转了,在俞翰即将控制到最后一人的时候,那个人释放出了改良后的病毒武器,武器被制作成微型炸弹,爆炸后病毒一瞬间就弥漫开来。我和俞翰来不及躲闪,都被感染了。好在病毒发作也是需要时间的,我赶紧让俞翰调查那些人的记忆,发现他们随身携带了治疗性疫苗,连忙找出来分别给我自己和俞翰注射了。”
“疫苗……出问题了?”路颜心里一寒。
“我无法判定疫苗具体是什么时候起效的,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注射后不久,我就昏迷过去了。”何一帆说,“当我醒来之后,我发现了一件怪事——我和俞翰的脑子联通了。”
“联通?什么意思?”路颜忙问。
“俞翰的思维操纵了我,但并不是他的原有能力的那种指令性的操控,而是思维的彻底联通。”何一帆的神情凄然,“我不由自主地和俞翰一起同步思维。我能感觉到他的一切思想和情绪,甚至还有尚未完全消亡的潜意识:他对我的依恋和忠实、成为傀儡的不舍、对命运的愤恨和最终的接受……我虽然还有着自己的身体,却好像突然间变成了俞翰本人。”
“不过那种状态并没能够持续太久,俞翰的身体好像是承受不了这种操控所带来的消耗,连接中断了,他死了,他体内的力量在最后时刻反弹到了我的身体里。而如你所见,这样的力量,俞翰驾驭不了,我也驾驭不了。”
路颜仔细端详了对方一会儿,点了点头:“没错,你的身体已经承受不住了,你最多还能活一两天。所以你赶到这里来,就是想在临死前告诉我这件事吗?”
“没错,我们打的疫苗绝对有问题。”何一帆说,“那种我和他共用一个思维的感觉,非常可怕,让我想到了些别的什么。尤其是,俞翰是因为力量不足才只能半途而废,但如果是一个足够强的人——比如说天选者呢?那种共生的思维能够扩展到哪一个地步?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路颜缓缓地点点头:“我完全明白。可是,这些天你可能光顾着逃命,并没有关注其他的动向:全球大部分的守卫人,甚至包括黑暗家族,都已经注射过疫苗了。”
何一帆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看来,我来得还是太晚了。”
“我一直在担心着这当中会有什么问题。”路颜说,“但是病毒的威力实在太可怕,不注射疫苗的话,也许全体守卫人都会迎来末日。现在看来,这就是一个局,守卫人要么全军覆没,要么被疫苗所控制,别无选择。”
“所以我早死几天晚死几天,倒也没太大关系了。”何一帆展颜一笑。
“你这个年纪的小姑娘,面对生死能那么达观,倒也真不容易。”路颜说。
“不达观也没有办法啊。”何一帆依然带着笑,“我们那样的小家族,原本就一直在生死之间徘徊,随时都做好送命的准备。我家里的人,除了我爷爷之外,其他的都死得很年轻,我不过是依循惯例而已。”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不是守卫人,你的人生轨迹会是什么样?”路颜忽然问。
“想过,但是没敢多想。”何一帆说,“想得越多越难受。”
路颜沉默了一下:“我明白了。你的时间不多了,临死之前有什么愿望吗?我会尽力满足你。”
“多谢啦。但是现在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何一帆说,“我会回到埋葬俞翰的地方去陪他。”
何一帆离开之后,路颜又是一阵发怔,然后调出了下属收集的疫苗的扩散情报。看着满屏代表成功扩散的绿色,她的嘴角浮现出了一丝难以解释的笑容。
“不知道还有多长时间。”路颜自言自语着,“也许我还能真正体会一下生活的滋味。”
若干年以来,她第一次动手关闭了身前的电脑,在床上安安稳稳地睡了十来个小时。醒来后,她看了看时间,用视讯电话联系了一名手下:“向恬,家族在北京的产业里,有没有哪一家的东西特别好吃?”
名叫向恬的手下显然没有料到路颜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愣了一愣才回答:“有两家不错的餐厅,一家是日式料理,一家是中餐私房菜,您想要哪一家?”
“中餐的盒饭都快吃到吐了,还是去试试日料吧。”路颜说。
“我这就安排餐厅停止接待外客。”向恬说。
“不必了,我戴上面纱就可以去的。”路颜摆摆手,“我也想体会一下坐在热闹的餐厅里和许多人一起吃饭是什么滋味。”
向恬又是一愣:“那……好吧,按您吩咐的办,我这就准备车。”
半个小时之后,路颜和向恬坐在了这家人均消费至少1800块钱的日料店里。路颜拒绝了包厢,选择坐在大堂里,但坐了一会儿之后,还是略微表露出失望。
“这里太安静了,也许还是中餐馆更热闹些。”路颜说。
“那您要不要换个地方?”
“不必了,来都来了。这里也挺好。”
路颜的胃口并不大,吃了几个寿司几片刺身,尝了两口玉子烧也就饱了。她还很难得地要了一壶清酒,小酌了两杯。向恬坐在一旁,看来有些好奇,但什么都没有问。
“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路颜说,“今天别拘束。”
向恬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我觉得您今天很不一样。至少在我做您助理的这十年间,您从来没有要求过外出用餐,更别提喝酒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您至少有三百六十天是随便吃点儿便当或者快餐应付过去。”
“是啊,过去的日子太忙了,忙到我连坐在餐馆里吃顿饭的空闲都没有。”路颜说,“以后不会那样了。”
“为什么?”向恬很吃惊。
“因为……没什么用了。”路颜在面纱下轻笑一声,“走吧,回去吧。本来还想看看星星,但是今天的雾霾那么重,什么都看不成。”
路颜并没有回办公室,而是回到了她的卧室,那间一年里也根本回不了几次的卧室。卧室宽敞而装修豪华,但里面几乎没有任何个人物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和范量宇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当然,族长的房间每天都会被精心打扫,所以房间里并无灰尘,相反还有鲜花的香味。路颜坐在这间位于大厦最高层的房间的飘窗上,看着窗外北京城霓虹璀璨的夜色,目光中充满着种种复杂而纠结的情绪,那里面有痛苦,有不舍,有伤感,有惋惜,却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太累了,我太累了,守卫人也太累了。”路颜的头靠在玻璃上,窗外的灯火在她那张狰狞丑陋的面孔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是时候解脱了。”
她又把视线投向房间内。在这个除了基础家具外近乎空无一物的房间里,墙上醒目地挂着一幅照片:路家三兄妹的合影。那是一张旧照片,照片上的三人都还是天真未凿的孩童,大哥路钟旸左手牵着路晗衣,右手牵着清秀美丽的路颜,对着相机一齐憨笑。
“大哥,对不起,你才是对的。”眼泪顺着路颜坑坑洼洼的面庞滑落下去,“守卫人原本就不该存活在这个世上,原本就该早早被消灭。不过,事到如今,后悔也没有用了,倒是不如听听小弟的话吧——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
远处的天边隐隐传来一阵低沉的轰鸣声,并且有电光闪过,这样的天气在冬季的北京并不常见。听见雷声,路颜抬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时候到了。”路颜凄然一笑,“就这样吧。觉醒之日,万物俱灭。”
又是一声雷鸣。这一次离得很近,在电光的照耀下,路颜的双目赫然变成了血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