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床上不吃不喝躺了三天,我悄悄的去探望,一双深邃的眼睛盯着天花板目不转睛。
三天后,父亲起床了,他的目光里不再有以前精神的东西,而是多了一丝邪气。
“郎儿,从今天起,为父给你重新起个名字,你记住喽。”
“郎邪琴,邪是你的工作性质,琴是你的工作内容。“
我那时候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后来才逐渐明白,这是父亲交给我的做人之法。
父亲如同变了个人似的,拉着我的手,去了后山。
后山叫凤凰山,是片风水宝地,村里人安葬都选择这个地方,邵家祖坟也在这里。
“爸爸,我们来这里干什么?”
“你到了就知道。”
由于年龄小,上山的路又曲折,没走多久我就坚持不下。
父亲也感觉到了我沉重的步伐,蹲下身子,我上了他的背。
这晚月亮很亮,父亲连手电筒都没带,一块块墓碑在月亮的照耀下,发散出一块块银光,那些墓碑上的字仿佛有灵魂似的,老远就能感受到它们身上的精气神。
一颗颗字如同一双眼睛一样,盯着过往的人群。
我趴在父亲背上,“爸爸,这些碑都是你做的吗?”
父亲没说话。
“我以后也要做出跟父亲一样的碑。”父亲苦笑一声。
邵家的祖坟到了。
显考讳邵敬尧大人之灵。
墓碑上的字迹炯炯有神,碑体虽已破旧,不过纹路清晰,上蛟螭下赑屃彰显大门之气。
“邪琴,你仔细看看这些墓碑,有什么感受。”
用手绕着划了一圈,说完,用扎当尺来计量邵家祖坟墓碑的尺寸。
虽然是黑夜,我却未有一丝丝恐惧,倒感觉多了几分刺激,这或许是父亲在身边的缘故。
不知是单亲的缘故,我竟然有些变态的喜欢这种气氛,静谧中多一分邪恶,就如同我的名字一样。
初夏的夜多少有些阴凉,山里很嘈杂,各种动物发出的声音很是热闹。
其实动物跟人一样,凡是体型越小的,发出的声音都格外大,倒是那些大家伙发出的声音都是沉闷的,不过却特别有力。
有些墓碑虽然沧桑陈旧,留存的字迹多有蜕皮,风化,但却刚健有力,令人肃然起敬,有些墓碑看起来奢华崭新,字迹纹路清晰,更有山禽水兽做伴,却只是表面花哨,字内缺少灵魂,纹里缺少精气。
多年之后我才明白,这不仅是刻碑匠的手艺,字字注灵,更是死者生前的为人之风。
死者生前是个什么人,在我们刻碑匠眼里一目了然。
且说这邵家祖坟,碑之上由于日月侵蚀,字皮已稍有脱落,不过纹路仍然清晰,字字刚劲强健,犹如一把利刃,雕饰纹路缠绵有序,纹纹夺目,犹如乌云中突显霹雳,令人肃然起劲。
这邵家老爷子应该是个强人,备受人尊敬。
父亲已经将墓碑上的尺寸计算完毕,又绕着墓碑巡视一圈,闭着眼镜静静感受风向,抬头看了看月亮,手指边掐边算,嘴里默默念叨。
“大拾进宝,侧捌天德,龙边立卯山辛向兼子午二分用丙子分金,財旺。”
说着,一拳猛的打向石碑。
“爸爸。”
我惊叫一声,只见父亲拳头被秃撸皮,鲜血染上碑面,完事后找了一根树干,在邵家祖坟墓碑左边往下套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洞。
“前捌后伍,两財一官,土位偏二,午位正,一失一死。”
我站在一旁,完全不明白这是干甚?
只见父亲满头大汗,用一根红线,两头绑着木棍,以斜碑边大约二十度左右,插在那里。
拍拍身上的土,缓缓起身。
对着墓碑,面无表情,“邵老爷子,我本不想打扰,可你们邵家欺人太甚,我一介草民,无能为力。”
瞬间,碑面上那字如同被霜降杀死,刚才的精气神浑然消失,总感觉有一根竹签渐渐扎进字里行间,把它们挑的血肉模糊。
各位已经猜的8九不离十父亲要做甚,可我只有七岁,只是在临走时,一股寒气从后背袭来。
有一双眼睛,泛着红,在月光幽幽的光下,显得极其恐怖,它脸色煞黑,如同那碑面上的黑漆皮,咬着牙齿,站在墓碑之上,死死的俯视着我们。
跟在父亲的背后,这种寒意不禁使我打个哆嗦,脊背那种感觉也逐渐变的强烈,缓缓的回头瞅了一眼。
一只松鼠不知什么时候爬上墓碑。
大红灯笼高高挂,载歌载舞迎新年。
童年唯有新年喜,儿时日日盼新年,就在我们拿着擦炮满村子疯时,邵村长家的大门口,我亲眼看见从吉普车上下来几个穿黑衣服,胸前别着红色徽章的人将他带上车,村长出门时仍披着大衣,背搭着手,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吉普车屁股一阵烟之后,消失天际。
不知道邵家发生了什么事,只听见女人在院子里的嚎啕大哭和男人迫切的喊道给某某某打电话,总之,乱作一团。
邵家的新闻对我来说是欢喜的,这比过年都高兴,只想着早点回家告诉父亲,撒丫子一路狂奔,结果滑了一脚。
连身上的土都没来得及拍,冲回家去。
父亲听言只是笑笑,撅起嘴巴,一口气吹向碑面,一个清晰漂亮的字生了出来。
我最享受的就是这种感觉。
手擦在兜里,像个小大人一样,侧过头瞅了瞅这面碑。
“咦,这料子我怎么没见过?”
这石料光滑细腻,质地坚硬,洁白无瑕,搭眼一看,就比那些个花岗阔气很多。
父亲放下篆刻刀,端起旁边小板凳上的茶缸,只见喉结快速蠕动,一缸茶水喝的只剩下茶叶拥挤在缸底。
“邪琴,去给我添点水。”接过父亲的茶缸进了屋。
人在院子说话,屋内绝对能听见。
“这是汉白玉,它的主要成分是碳酸钙,等你的年级再往上爬爬,你就知道,它是一种化合物,在咱们碑匠眼中,够的上是名贵的石料。”
茶水沏好端了出来,“谁这么阔气,用这么好的石料。”
“当然是有钱人家喽。”父亲玩笑般的讲出来。
挠挠脑袋,有钱人,迄今为止我知道的有钱人除了邵村长家,没有第二者,他家的房子是全村最高的。
年三十晚上,父亲按照中国传统习俗,带着我上凤凰山给先人上坟。
傍晚时分,凡是村里在凤凰山上埋先人的,陆陆续续提着篮子,里面放着冥币,有的还会端一碗浆水供奉先人。
爷爷和祖父都在凤凰山,他们爷两是左右葬在一起。
按照祖宗留下的立碑规矩,横死,夭折,无后者不能立碑,除此三者外,必须得等逝者一周年之后,另外再择一吉日再来立碑,立碑时间只能定在三个时间段,一是大寒至立春前,二是清明节,三是重阳节,其它时间都不宜立碑。
所以,爷爷的碑子还没立起来。
天色渐渐暗下来,山上上上下下的村民好是热闹,见面打招呼的内容无外乎,“给先人烧纸啊。”
在去我们郎家祖坟的路上,要经过邵老爷子。
往年邵家上坟,都是邵柏和儿子一起来,可今年不行,就在今天,邵柏被人带走,上坟的只有邵柏的儿子。
邵柏的儿子看见了我们父子,我们父子同样也看见他。
父亲盯着前方的路,并未和邵柏儿子眼神碰撞,而我却清清楚楚看见,邵柏儿子那如蛇一般的眼睛死死盯住我们,直到我们消失不见。
那天晚上的事情依旧在我脑海不断盘旋,余光扫了一眼邵家祖坟邵老爷子的墓碑。
短短几天时间,邵老爷子墓碑上的黑釉全部脱落,给人的感觉仿佛是一只没有毛的猫,阴森邪性。
那种感觉又来了,墓碑上一双猩红的眼睛锁定我们父子两。
“哇。”
不知为何,一股强烈的悲伤涌上心头,我放声大哭起来。
父亲仿佛知道什么,手上吐了一口唾沫。冲着我的脖子就是一巴掌,强烈的疼痛让我忘记刚才的悲伤。
渐渐的离邵家祖坟越来越远,快到我们郎家祖坟前,这股悲伤才全然消失。
父亲这才关心的问道,“邪琴,你没事吧?爸爸刚才不是故意打你。”
“嗯。”
我没多说什么。
先去给祖父烧了纸,再回来给爷爷烧。
跪在爷爷坟头,由于天干物燥,怕引起火灾,稍微离的远了一些。
刚刚燃起几张白纸,往生钱塞进几沓,窜起的火焰内竟然莫名其妙掀起一阵旋风,纸钱被连根拔起,飞了起来,一团巨大的火球在空中燃起。
父亲也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冷酷的脸如同冰冷的钢筋,注视着这团火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