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刚挂出来不久,蟾宫便热闹起来,现在来的都是些老太太,老大爷,年轻人这个点可来不了。
赵长山拉出一张桌子,铺上红布,放上两块钱一盒的烟,一张大红纸,一根毛笔,这来庙上的肯定要随个‘布什’(庙上的份子钱不叫份子钱,叫布什。),多少不限,有心则成,有钱的人当然会不吝啬,没钱的人你也不要勉强,这个本来就是你情我愿。
还有一溜红布,凡是来的人,不论老少都会给搭魂,就是把红布扯下来一溜子,绑在来人的胳膊上。
老头老太太,你一块他五毛,一会儿赵长山手里一把零钱,每个来的人都会长短拿一串炮,上完布什,在院子里炮一响,香火纸钱都是自己买的,在石头打凿成的香炉中钱和香火烧在一块。
随着太阳越来越起,来人越来越多,赵长山看见了我,“郎老板,你这么早来了,没多睡会儿。”
“没,心里跟猫挠一样,也想来凑个热闹。”
“来。我给你搭个魂。”入乡随俗,也在胳膊上挽上一溜子红布条,“赵叔,我没拿纸钱和香火,你这有吗?我看大家都在供奉。”
“你等等,等下我儿子儿媳上来,肯定有,到时你在供奉也不迟。”有老头喊道,“会长大人,时辰到了,该把咱们的蛤蟆放出来了。”人老了,多半截身子埋进黄土里,也不怕有什么忌讳,瞎说一通图的就是个热闹,院子里的人哈哈大笑。
说话的人名字叫银材,八十好几,腿脚还算便当,叼着一支足足有半个人高的烟枪,老了老了跟顽童一样,说话风趣,为人也和蔼,大家很是喜欢这个老头。这家伙的辈分应该是这里最高的吧,六十岁的老太太见了老家伙也得称呼一声,“我银材爷来了啊。”这银材用方言叫出来就成了“硬柴”,更是有几番风味,大家叫起来也是津津乐道。
“硬柴爷,等会把你的大刀给咱耍一下。”
“狗娃你就知道潮哄你爷,爷这身子骨耍完大刀,还怎么去钻包厢(你懂,得,90年代最流行的名词。)。”又是惹的一片大笑,笑的大家眼泪直流,有的捂着肚子蹲下来笑。
“硬柴爷,看我乖花婆今晚寻你来了。”
“哎,你乖花婆死了都十几年了,早都上天了。”乖花婆是硬柴爷的妻子。
“狗娃,还在那收布什,快把蛤蟆放出来,大家来的早的博个头彩,今年发大财。”
赵长山笑着说,“硬柴爷,你到底还是个老不正经啊。哈哈。”说着,上去掏出自己口袋里的烟给老家伙发了一根,“哎呀,今天抽我狗娃一根纸烟,你硬柴爷我可能多活几年,这到底把你们都烦死了呀。”
“硬柴爷,你快好好的活着,大家有了你还热闹,这一年庙会你不来,大家都还惦记,你来了大家怎么都觉得舒坦。”
赵长山拿着钥匙去开庙门,人一听开庙门放蛤蟆,都想沾沾喜气,与此同时鞭炮齐鸣,好是热闹。
“郎老板,我进庙里收拾一下,你帮忙把布什写一下。”说着和硬柴爷一起进去,其他人不准进去,这是规矩,也是怕,怕什么呢,用我们那里的话说,开门迎神怕腿疼。
“行,赵叔,你放心吧。”硬柴爷瞅了我一眼,不认识我还给我抛了个媚眼,我也对着他笑笑。
没一会儿,一张大纸上已经写不下名字,有些人虽然没来,可是布什钱却让人帮忙随着。
“啧啧啧,这娃儿的这字,好字啊,这字真漂亮啊。”这么一说,老头老太太挤在我跟前,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我的写字,一块钱的毛笔蘸着五毛钱的墨,却在这红纸上留下一幅漂亮的印记,引得大家啧啧称奇。
“这年轻人能写这样的字,真是不一般啊。”因为不认识我,也不敢乱叫,有老头开始问,“年轻人,你这字跟谁学的呀,字里面有东西啊。”
“您过奖,跟我父亲学的。”农村人都喜欢打听家里人的名字,好对上号,也好知道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哦,那你父亲叫?”
“我不是本地人,我说了你们可能也不知道。”
“哎,年轻人,你不说我们怎么知道,你说说看。”既然这样问,那我就说一下,反正也没人认识。
“我父亲叫郞施林。”
摸摸脑袋,“你说你父亲叫郞施林?”
“对,郞施林。”
老头定神看了我一眼,“你爷爷是不是叫郎天琪。”“你怎么知道我爷爷的?”
“哎呀,缘分哪。各位,这是郎天琪的孙子,郎天琪的孙子。”老头嚷嚷着,可是其他老头老太太,没一个人知道郎天琪是谁,相互讨论者,“谁啊,郎天琪是谁啊,我怎么没听说过,你知道吗?”
“我也不知道啊。”说着,硬柴爷和赵长山收拾好庙里,等正午时分,开始迎神仪式。
“你们嚷嚷什么呢?”
有人说道,“问问硬柴爷,他年龄最长,他可能说的是谁。”
“硬柴爷,硬柴爷,我栓锁爸爸说这娃儿是郎天琪的孙子,郎天琪是谁啊?”
“你说谁?”
“郎天琪。”
“什么?他是郎天琪的孙子?”硬柴爷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赵长山也不知道这郎天琪是谁,小声问道,“硬柴爷,郎天琪是谁?”
硬柴爷加快了脚步,赵长山赶紧扶着,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我跟前,盯着我看看,“你真是,郎天琪的孙子?”
“对啊,我爷爷是叫郎天琪,但我不知道是不是跟你们说的是不是一个人,怎么,你们认识我爷爷?”
“你爷爷可是碑匠?”
“对啊,你们怎么知道。”说着,我立刻站起来,一脸惶恐,怎么在这里还能碰到熟人吗?“对上了,对上了,就是他,就是他,哈哈。”
赵长山一脸懵逼,“怎么,你们认识?”
“各位,大家静一静,听我说。”硬柴爷果然有威望,来人立刻安静下里,围在一起听硬柴爷,这家伙身上的故事永远讲不完。
“各位,这位年轻人的爷爷,郎天琪,可是羊坪村的大恩人哪。”一时间议论纷纷,都不知道这到底有什么缘故。
“孩子,要不是你爷爷,我们村可就大祸临头了。长山,你可知道当年闹运动时,这庙被毁一事?”
“我怎么能忘记,是大队红卫兵干的事,那会儿我的儿子也在其中,莫不是我拉住不让去,恐怕现在也不会有他。”
此时,上山来的人越来越多,除了小孩子外,村里能来的人都来了,还不乏外村的,就连蛤蟆村的人都有人来。大家把院子挤的满满的听硬柴爷说。
“当年,庙里的蟾蜍被砸坏,庙上的碑被推,翻,现在还在土地爷堂跟前。老一辈的人都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有些小辈问老头子,老人一提到这个事情均闭口不言,连声哀叹,没人言语。赵长山当初也只给我讲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没有说。
“参与打砸的年轻小伙,一个也没能活下来。即便如此,上天对我们村的惩罚没有停歇,相信,这里凡是经过那段岁月的,身上都还有疤痕吧。”
这件事,是个人听了都会闻风丧胆。
“无数蛤蟆冲进了我们村,蛤蟆跟疯了一样吃田里的庄稼,井里,河里,打上来的水哪一桶没有蛤蟆,一觉醒来,蛤蟆在炕下一个一个叠罗汉往上爬,怎么驱也驱赶不了,就跟中了魔一样。晚上睡觉,从来不敢吹灯,因为一不小心蛤蟆就会趴在你的脸上,眼睁睁的看着你。打那以后,村里的人都患上了蛤蟆病,或者是腿,或者是手,对跟蛤蟆的脊背一样,发起黄色的水泡,用手一抓一大片。”
“为了防止蛤蟆病扩散,上级下达命令,全村人被围在这村里,任何人不得出入,我们只能活生生的等死啊。”说到这,有些老人眼泪不由自语落下。
“正是这位郎天琪先生,来我们村,帮我们重新修了眼前这尊蟾蜍神像,在蟾蜍的屁股下坐着‘赎罪碑’,我们村的人才得以解救。恩人一去不复返,时隔三十年,今天却在这里见到恩人的孙子,我们向恩人叩首。”说着,便要跪下来。有些年纪小的不知道怎么回事,见到硬柴爷要跪,也不能坏了规矩,纷纷跪了下来。
硬柴爷老泪纵,横,接着说道,“因为那是运动时期,我和咱村里几个老人商量,这件事不能公开,必须得悄悄的办,否则又是一顶大帽子,所以,郎天琪这个名字你们才不会知道。恩人在临走时,我硬是让其留下名号,以便日后报答,可是再也没有见过恩人,我也曾经寻找过,一点消息都没有啊。长山,你还逢人都说你会相地,会看风水,这还不是拜恩人所赐,恩人在的时候传授于你的。”
赵长山恍然大悟,“硬柴爷,你说,三十年前住在我家,还带着一个孩子的人,就是我们的恩人,郎老板的爷爷,那个小孩就是郎老板的父亲郞施林,哦,硬柴爷,我想起来了,那个孩子是叫施林,是叫施林。”
“时间过的真快啊,一转眼三十年过去了,栓锁,我很怀念当年我们几个人那一段日子啊。”
“硬柴爷,我也想念啊,郎天琪恩公是个大好人啊。”
在这一刻,我似乎明白了为什么要做一名碑匠。我的内心有过前所未有的震撼,看到一排排人将恩情供奉在面前,那种感觉令我这个年轻小伙子在人生的道路上又更坚定一些。
“恩人没来。我们向您代拜。”
“快起来,快起来,硬柴爷,这都是我爷在世的事情,我可消受不起。”正要叩头时,被我拉了起来。
“怎么?你爷不在了?”
“早没了,我四岁那年得病走的。”看到硬柴爷老泪纵,横,我不得不相信这是真的,可是爷爷在世时,我年龄小,他就算说过我也记不得,至于父亲是从来也没有给我提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