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无话,跟着奶奶很快来到了陈瞎子家门口,我这是第一次来陈瞎子家,也是最后一次。
打眼一看,院子不大,挺破旧的,一圈儿土胚的院墙,上面都长出蒿草了。院门这时候敞开着,奶奶拉着我走进了院里,我又朝院里一看,一眼就看见一个葡萄架子,葡萄架两边还长着两棵粗壮高大的梧桐树,葡萄架就是借着两棵梧桐树的树干搭起来的。奶奶说,这叫什么来着?一仆二童,应了什么家邸风水,意思大概就是家里有仆人,有端茶倒水的童子。不过,我估摸着,现在给陈瞎子家端茶倒水的应该是我那可怜的弟弟。
因为这时候天色已经黑了,院子里的一些细节我看的不是太清楚,我瞅了几眼葡萄架跟梧桐树以后,就觉得葡萄架下面好像还放着个脸盆大小的磨盘,黑乎乎的,也或许是块扁圆的石头。我就纳了闷儿了,寻思着这玩意到底是干啥用的,放葡萄架底下到底是个啥意思。
突然间,那磨盘动了一下,就好像是个活物儿似的,我顿时吓了一跳,赶紧一拉奶奶的衣角,低声对奶奶说道:“奶奶你快看,那是个啥!”
奶奶扭头朝葡萄架下看了一眼,回过头很平静地对我说道:“那是你瞎子爷爷养的老鳖,养了好几十年了,别大惊小怪的。”
“真的呀?”我眨巴了两下眼睛,“咋还有这么的老鳖呢。”长这么大我还没见过这么的大的老鳖呢,说着,我扭身就要朝葡萄架走过去,奶奶一把拉住了我,“你可别碰它,这老鳖有灵性,这是你瞎子爷第一次给人相坟的时候,它自己爬你瞎子爷脚面上的。”
我一听,更加好奇了,还有这种事儿?真想过去瞧个稀罕,不过奶奶拉的我挺紧,只好作罢,要不然非凑过去好好儿瞧瞧不可。
给奶奶紧紧拉着,朝院子里唯一一间破旧老房子走去,就是过去民国时期的那种土瓦老房子,我当时跟奶奶住的那堂屋就跟这个一模一样。
这时候屋里亮着灯,好像还是油灯,灯光昏黄闪烁不定。门前挂着一面竹篾帘子,透过帘子缝隙可以看见里面有人影晃动,看身形,像是那陈瞎子。等走到帘子跟前,里面还有声音,我摒住呼吸仔细一听,立马儿激动起立,是我弟弟的声音,声音不大,好像正在背啥口诀。
奶奶掀开门帘拉着我进了屋,屋里边儿果然点着一盏油灯,油灯旁一个小凳子上坐着我弟弟,陈瞎子手里拿着一把尺子,正在我弟弟跟前来回转悠着。
“奶奶!哥!”弟弟一眼就看见了我们,高兴地从凳子上跳了起来。
几乎与此同时,“啪”地,陈瞎子手里的尺子狠狠砸在了我弟弟头上,我弟弟顿时一缩脖子。我心说,这老瞎子,眼睛看不见,尺子砸的还挺准。
陈瞎子凶巴巴对我弟弟说道:“为师咋跟你说的,凡事都要一心一意,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坐下,接着给我背!”
弟弟双手一捂脑袋又坐回了凳子上,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我看着鼻子都酸了,不过,弟弟这些装可怜的招儿,到陈瞎子这里全都不好使了,因为陈瞎子看不见。
我一迈脚想朝弟弟走过去,奶奶却一把揪住我,狠狠瞪了我一眼,不叫我过去,当时那心里难受的要命。
陈瞎子这时候扭头冲我跟奶奶这里一笑,说道:“弟妹来啦,你们一进院子我就听见了,不过老哥正在管教这徒弟,没出门迎你们,恕罪恕罪。”
恕你个头哇!
奶奶忙说:“没事没事,黄山学的咋样儿了?”
陈瞎子又是一笑:“不错,你家这俩孙子都挺不错的。”
我朝弟弟看了看,老实的跟绵羊似的坐凳子上又背了起来,当是真有点儿‘哀其不那个啥,怒其不那个啥’。我扭脸又朝屋里其他地方看了看,那个薄嘴唇女人居然也在,老老实实在东北墙角的一条板凳上坐着。屋子里摆设古旧,冷不丁的走进来感觉真的到了旧社会似的。在屋里东边,挨着北墙跟东墙那里,南北走向摆着一张小床,看样子是我弟弟睡觉的床。小床靠南一点是个里间,看样子是陈瞎子的卧室,格式几乎跟我和奶奶住那堂屋一样,我的床也南北向,床南头儿也紧着奶奶睡的里屋。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有啥别的说道儿。
薄嘴唇女人这时候也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冲奶奶说了句:“白仙姑您来了。”
奶奶朝她淡淡一笑,看了看女人以后,问道:“就你一个人吗,你男人呢?”
女人回道:“俺男人在外地干活儿,很少回来。”
奶奶点了点头,随后直奔主题,说道:“上次咱时间紧,我没来得及跟你说,家里还有孩子的衣服吗?”
“有,我都没舍得扔。”女人说道。
“那就好,省了很多麻烦了。”奶奶说道:“你现在回家拿一件吧,衣服拿来以后咱这就走。”
女人应了一声,跟陈瞎子礼貌性的说了一声,立马儿回家拿衣服了。
女人走后,陈瞎子摸索着走到了中堂八仙桌那里,我朝桌子上一看,桌子上规规矩矩摆着一套茶具,一个带花纹的托盘,里面放着一个姜黄色的茶壶,围着茶壶有六个颜色跟茶壶一模一样的茶碗,茶碗是扣在托盘里的,上面还有花纹。我也不是太懂,就感觉这套茶具有些年头儿了。
陈瞎子很快摸到茶壶,翻起一只茶碗,倒了杯茶。陈瞎子说道:“过来坐吧弟妹,这是别人送老哥的西湖龙井,你尝尝。”
“瞎子哥,不用客气的。”奶奶说着,走到桌边椅子那里坐下了。
陈瞎子把茶碗端到奶奶手边,说道:“一会儿给崔家那孩子招魂,老哥就不去了,老哥现在……现在一心只想把这些本事全部传给你孙子,啥时候传完了,啥时候老哥的心愿也就了了。”
奶奶听陈瞎子这么说,蹙着眉头看了陈瞎子一眼,不过奶奶也没说啥,端起茶碗喝了一口,不过,茶碗放下以后,我见奶奶脸色变得有点儿沉重。当然了,这肯定跟西湖龙井没关系,他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都看透了很多事儿,奶奶似乎已经猜出陈瞎子对我弟弟揠苗助长、急于求成的真正原因了……
奶奶这里喝着茶,陈瞎子那里拿起尺子又在我弟弟身边转悠开了。我这时候站在奶奶身边,给奶奶看的死死的,一不能去弟弟跟前打扰弟弟,二不能跑到院子里看老鳖,整个屋子里,除了弟弟低声的背诵,显得又沉闷又昏暗。
或许,有朋友好奇我弟弟这时候背诵的啥吧,你们真幸运,我还真记了那么几句,弟弟背道:“甲羊戊庚牛,乙猴己鼠头,丙鸡丁猪走,壬兔葵蛇游……”到底啥意思,别问我,鬼才知道呢。
十几分钟后,薄嘴唇女人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件衣裳跟一条裤子,看样子挺新的,估计她孩子还没穿几次。
书说简短。女人进门以后,奶奶忙从椅子上站起身,跟陈瞎子道了声别,带着我跟女人出门了。
路上,奶奶跟女人闲聊了几句,我在旁边竖着耳朵听着。
女人今年还不到三十岁,跟他男人成亲几年才生下这孩子,不过没想到……女人又哭了。
奶奶又跟女人聊了点儿别的,家长里短的,不过,女人一提起她那些邻居,甚至是亲戚朋友,那语气那口吻,好像每个人都对不起她,她自己还说呢,自己在村里人缘很差,人人都对她说三道四的,只要一听到些风吹草动,她就会跑到别人家里跟人家大吵大闹。
奶奶听了,就跟她说,以后待人宽容一点儿,多站在别人的位置上想一想,家里孩子能出这种事儿,就是因为家里运势低,要是运势高的话,自然有神明保佑,而且家里的运势,是靠自己平常积德行善来维持的,以后再遇上别人的那些风言风语不理就是了。
女人听了连连点头,到底是耳朵里听了,还是心里听了,这个就不知道了。
说话间,我们来到了女人孩子淹死的地方,这里属于我们村跟西村的交接地段,周围全是庄稼地,挺寂静的一个地方。
我朝坑里看了看,这里的坑不是太宽,坡度也很缓,是我们这些孩子们选择下水的好地方。
奶奶走到坑边朝水面看了看,回头问女人,“是这儿吗?”
女人点了点头,抬手一指靠对岸水面的一个地方,说道:“他们说就是从那儿把孩子捞上来的。”
奶奶朝女人指的那地方看了看,一扭脸对我说道:“黄河,你躲远点儿。”
我躲远点儿?咋又叫我躲呢?我挺不情愿的,顺着坑边的小路朝我们村子方向走了能有十几米远,直到看着奶奶跟那女人成了两条黑影为止,不过,我还能分辨出哪条黑影是我奶奶。
这时候,时间大概晚上十点钟左右,天上又没有月亮,微微刮着一点儿风,挺凉爽的。
我站在远处朝奶奶他们那里看着,就见两条人影不停晃动,也不知道在干啥,过了一会儿,从我奶奶他们那里突然传来了女人的喊声,女人拖着长长音阶,听上去空灵诡异。
“永——旺——,回——来——吧……永——旺——,回——来——吧……”
这大半夜的,听到这声音,不知道的肯定能吓出一身鸡皮疙瘩。
女人喊了能有十几声,突然停了下来。我使劲朝他们那里看着,就看我奶奶走到水边蹲了下去,没一会儿,奶奶身边着起了火,看样子像是我奶奶把黄纸点着了,紧跟着,奶奶站起身,那些燃烧的黄纸给她拿在手里,一挥手,燃烧的黄纸全给奶奶撒进了水里。
就在这时候,我看见一个东西,白乎乎的,慢慢地从水里爬了出来,一点点一点点爬向了奶奶跟那女人,我头皮顿时一紧,刚要喊,不过那玩意儿倏一下又没了,我使劲儿眨了两下眼睛再看,还是没有,心里纳闷儿,难道是我看花眼了?
就在这时候,传来了奶奶的喊声,“黄河,过来吧,回去了。”
听奶奶这么喊,我一想,回去,我这里不是刚好顺路回去嘛,奶奶朝我这里走过来不就行了,还喊我回去干啥。
我一溜小跑跑了回去,奶奶这时候正在低声交代女人,“从现在开始,你不能回头再往坑里看,专走小路,路上遇见人也不能说话,你走在前面,我跟我孙子跟在你后面,一直朝坟地走,啥时候走到坟头儿,啥时候你停下。”
女人点了点头,我朝女人看了一眼,女人之前拿的那条裤子不见了,怀里紧紧搂着那件衣裳,而且这衣裳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还往下淌着水。
奶奶交代完以后,女人也挺干脆,搂着衣裳拔腿就走,等女人走出五六米远以后,奶奶伸手拉着我,跟在了女人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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