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借债还钱杀人偿命。我在1983年4月参与杀了一个人,却至今无人拿我问罪。然而我却经常受到良心的谴责。
我的朋友N君,与我相处甚佳。1982年底,N君有了女朋友,我见他整日春风满面,幸福之情溢于言表。可惜好景不长。一日,N君乌云满面地来找我,说是有事求我。我问他什么事。N君说,他把女友的肚子弄大了,得找医院做人工流产。而当时的社会观念还比较滞后,医院对于婚外孕婚前孕无婚孕很是反感,重则通知当事人单位,轻则也会在手术时对于痛苦不堪的女性无视其人格尊严极尽恶意讽刺挖苦。N君知道我在北医三院有熟人,他希望我帮助其女友在既不让单位知道又能在甜言蜜语的温馨手术环境中铲除孩子。
我对N君说,孩子既然已经组合成功,他就有生存的权利。你应该立即同她结婚,要这个孩子。N君说,他们全然没有结婚的打算。
既然如此,我只有帮朋友度难关一条路可走了。
我服兵役时的一位战友的太太在北京北医三院工作,我称其为嫂夫人。我找到嫂夫人,说明来意。没想到嫂夫人对我说,是你自己干的坏事吧?我一愣,说,我没那么笨。再说了,真要是我的事,我最低也得要求嫂夫人请院长亲自给她做手术。我让嫂夫人往窗户外边看,从右边数第7棵树下那个心神不安鬼鬼祟祟的小伙子就是罪魁祸首,他在外头一边给我放风一边等信儿。嫂夫人当即表示全力鼎助,由她安排一切未尽事宜。
我出去告诉院子里的N君,一切办妥。我还说你让我背了黑锅。N君说要不怎么叫朋友呢。我说别的黑锅我可以背,这种黑锅我不愿意背。把人家肚子弄变形了是笨蛋才干的事,典型的弱智。N君推脱责任,声称他也是受害者,他从小没受过性教育,还是早年当兵在部队农场劳动时看见狗交配才受启发触类旁通举一反三自学成才的。而狗是不可能采取任何避孕措施的。
到了预约的那一天,在我的护送下,N君携女友到北医三院做人工流产。嫂夫人鞍前马后地伺候给足了我面子。在N君的女友进手术室之前,我突然出现了一股抑制不住的冲动,我明白无误地意识到这是一个生命,我们这些人精心策划精心施工就是为了杀掉这个生命!现在他或她还活着,几分钟后,他或她将从这个地球上消失,而他或她虽然万幸投了人胎没有投狗胎投苍蝇胎却连一眼都没看这个充满魅力的星球就回去了,这不是功亏一篑是什么?我不禁想起了看过的一部电影中的一个情节:一位九死一生经历了整个卫国战争时期的苏联红军战士在将他们的军旗升起在希特勒的元首府的旗杆上时,一颗罪恶的子弹夺走了他的生命。不知怎么搞的,我将那苏联红军和N君女友腹中的小生命联系在一起。
我对N君说,你应该要这个孩子,现在刀下留人还来得及。他看了我一眼,坚定地摇头。我目送着N君的女友进入手术室,我觉得我参与杀了一个人。在等待期间,N君一脸的如释重负,而我却有罪孽深重的感觉。不知怎么搞的,并不多愁善感的我当时竟然百感交集思绪万千:这孩子如果能获得出生的机会,他或她可能成为影响人类进程的科学家,也可能是出类拔萃的国家领导人,还可能是闻名遐尔的大作家,更可能是超群绝伦的作曲家,因为他或她的外公是中国一位大名鼎鼎的作曲家,其谱写的某首歌曲在70年代中叶的中国大陆扣除聋人外未听过者绝对超不过5000人。我看过一本名叫《影响人类历史进程的50个人》的书。如果这个孩子出生后能成为影响人类历史进程的人,而我们今天杀了他或她,人类历史进程将因此改变……
我不敢再往下想了。
手术室里隐约传出杀猪般的嚎叫声。我毛骨悚然,不能不想起白公馆渣滓洞中的酷刑。N君脸上也呈现出过了就忘的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的负疚神色。
在我上学的年代,课程中没有性教育。我们这一代人的性知识全部来自于同龄人的口头黄色笑话,因此我们从小就认定性和流氓行为是划等号的。我记得我在上小学5年级时一次和同伴到北京邮电学院玩,我们无意中发现一对男女在闲置的游泳池更衣室里拥抱接吻,我们留下一个人监视坏人,其余的人跑出去向路上的大人报案说游泳池更衣室里有坏人耍流氓。当我在18岁服兵役时因病住院从同病房的一位身为过来人的老兵口中准确地获悉人是怎么来的时,我当时产生的第一个可怕的念头是:难道伟大领袖毛主席也是通过流氓的方法生孩子?那位老兵给我释疑,他说毛主席也不可能有别的办法,他还说何止毛主席,连马克思也只能如此。我顿觉天旋地转,我无法将我崇敬的伟大领袖同如此下流的勾当联系在一起,我经受了人生的第一次信仰危机。这本不应该有的误解却真实地发生在我身上,以至于我在内心深处给我们的伟大领袖制造了冤假错案。这是教育的悲哀。尽管后来我得知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的伟大领袖也曾偶尔给别人制造过冤假错案,但我仍不能原谅自己给他老人家制造的冤假错案甚至深深自责。我不知道我的同龄人在他们第一次得知人是怎么来的时,是否在震惊之余首先想到了毛主席进而冤枉毛主席。但愿只有我一人如此联想。我认为学校至少应该在学生10岁时对其进行性教育。我还认为作为父母,如果不想让您的孩子进入同龄人讹传的性误区,至迟务必在孩子8岁前明白无误地告诉他或她人是怎么来的。您倘若发扬风格不好意思说,对不起,孩子的同龄人会捷足先登好意思告诉您的孩子。一旦先入为主,您再拨乱反正就事倍功半了。我更认为,凡是对孩子负责的合格父母,应该在孩子15岁之前告诉孩子避孕常识,这不是怂恿孩子越雷池一步,而是防患于未然,不使孩子特别是女孩子蒙受杀猪般的痛苦。据说美国的父母就是这么做的。我们的父母有时过于天真,他们以为不向孩子进行性教育就可以将孩子蒙在鼓里,其实,蒙在鼓里的恰恰是父母。我不想在这里引用我看到的一份关于我们的中学生有什么什么经历的权威调查的数据,我只说在我的住处附近的一个免费公园里在我散步时司空见惯的中学生旁若无人的至亲至爱场面就完全应该能引起家长的如梦初醒了,每每彼时,我都会想,这些可爱的孩子的父母一定以为他们的情窦未开不谙人事的孩子此时正在学校埋头自习呢。顺便说一句,比邻公园的是一所重点中学,都是清一色的好学生。在您的孩子营养过剩发育超前又有肆无忌惮的影视画面抛砖引玉的今天,守身如玉坐怀不乱恐怕只能是家长的一厢情愿了,何况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躲得了中学躲不过大学,躲得过大学躲不过结婚,婚后生活的幸福依然需要避孕的保驾护航。作为父母,晚教不如早教。
避孕应该和计划生育一样,享受基本国策待遇。导致女友或配偶去医院杀猪的男性说轻了是弱智,说重了属于将自己的幸福凌驾于别人的痛苦之上。医院此类手术室的生意火爆以至于惨叫声不绝于耳,不正是对我们的空白或不到位的性教育的血泪控诉吗?
中国人太多了,不实行计划生育政策,中国的经济难以发展。在我们的城市人口中,一对夫妇只能生一个孩子已成为法定事实。然而在我们占全国人口80%的幅员辽阔的农村,计划生育政策时常显得捉襟见肘不尽人意。我家的家庭服务员来自安徽农村,她的父亲和我同龄,她父亲竟然生了4个孩子,两男两女。我在住处附近的一个水果摊上买水果,看见来自农村的摊主夫妇带着两个男孩子上班,我问那先生这两个孩子都是你的?他一边给我称苹果一边颇自豪地说当然。我说你生两个孩子你们村干部不罚你?他说娃他妈生第二个孩子时村里不但不罚还奖励了我们100元。我诧异。他说,这是因为娃他妈在生第二个孩子后做了绝育手术。据我的家庭服务员说,她的家乡只生一个孩子的家庭几乎没有。无需讳言,城里人的经济状况和受教育程度肯定比农村人高,而一个人从出生到成人所处的环境和所受的教育对其日后的素质形成绝对关系重大。家庭环境在一个人成长过程中所起的作用是任何人也不能否认的。占我国人口比例极底的有文化和经济条件好的城市家庭只能生一个孩子,占人口绝大多数相对文化程度底和经济条件差的农村家庭事实上却可以随意生,我们民族的人口素质何以提高?传销在国外早已被证明是一种成功的营销方式,怎么到了咱中国就成了坑蒙拐骗的同义词甚至演变为江湖帮会不得不让政府发红头文件予以取缔?依我看这和咱们的人口素质不无关系。试想倘若由于计划生育政策的事实上的双轨制导致农村人口在我国人口中所占的比例越来越大,只怕取缔保险公司也是迟早的事,君不见保险公司业务员侵吞投保人保金后毁弃保险单的恶行屡被媒体披露?我觉得我们的计生委还有很多事要做,任重道远。
最近北京开始定期公布城市空气质量,市民们才得知自己居住在世界上拥有最脏空气之一的城市里。据说发达国家发给其派驻到北京的使馆工作人员一笔可观的“呼吸污染空气费”,否则人家可能不应聘或主动下岗。空气对孩子的成长可能是比教育和营养更为重要的不可或缺的条件,如果没有好的身体,素质再好也将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否则“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这句话早年不会得以流行。试想高素质的人拖着被满含悬浮颗粒的空气戕害得弱不禁风的身子从事传销业,未必比身强力壮的低素质群体强,结局大概都逃脱不了被取缔的命运。由此推测,农村家庭生孩子的数量普遍不止一个可能是计生委从空气质量角度出发的深谋远虑,也可能是歪打正着。但是,既然身体好素质差和身体差素质好属于半斤八两同样不利于国民整体素质的提高,只生一个就应该成为中国大陆的统一政策,这个城乡差别也应该消除。
不管怎么说,我曾经参与杀了一个人。世界上因此可能少了一位著名作曲家、出色的政府总理、杰出的科学家、大牌导演……当然也可能少了一个贪官污吏、犯罪嫌疑人、不孝之子、用考试分数将学生逼得自杀的老师、強姦犯、吸毒者、打骂孩子的父母……
只有天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