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女儿走后,下房里碗盏响成一片,厨娘南茜怒容满脸跑来对我说,人家差她去找罗珊娜回来,她要误了中饭啦。南茜还说:“早上她那头晕毛病又发作了,请假出去吸吸新鲜空气,我真受不了她!”见她这么说,我只好拿着手段到沙滩去找她。
罗珊娜是我们公馆唯一的新佣人。不久前,夫人在伦敦参观了一个感化院,女管事的看见夫人对感化院感到兴趣,就指着个名叫罗珊娜的姑娘给夫人看,还讲了一段悲惨的故事。简单的说,罗珊娜以前做过贼,其实她并不坏,只要给她一个机会自新就好了。夫人听后,对女管事说,“罗珊娜上我那儿去做事,重新做人。”过了一个星期,罗珊娜就上我们公馆里来当粗活使女了。为报答这份恩情,她小心翼翼干活,干得挺好,不过她跟那班老女佣总合不来。我们公馆的娘儿们中就数她最难看,肩膀一边高、一边低的。她不大说话,喜欢独自待着,不是看书,就是干活,轮到她出去,总是单独一个人。还有一层,她长得虽然难看,可有副气派,不大像个使女,倒象个小姐。总之一句话,她头天踏进我们公馆,那班娘儿们就说罗珊娜有架子。
我们公馆紧靠着海滨,有条路通到一个又荒凉又险恶的小海湾。在那儿的两堵岩壁之间,夹着约克郡这带海岸上最可怕的流沙。潮水一退,整片流沙就不断抖动,附近居民都管它叫做激沙滩。从没一条船胆敢开进那海湾里去,村里的孩子也从不上那儿玩。一个年青姑娘偏偏挑中这块地方孤零零的坐着做活计、看书,说来倒真叫人难信。不过说真的,罗珊娜就最爱走这条路,我现在就是上这地方去找她回来吃中饭。
我一出门,走过小沙丘,来到了海岸边上,只见她头戴无边小帽,身披鼠灰斗篷,一个人在那儿眺望流沙和海洋。
我走到她面前,她背过脸去不看我。我看出她在哭。我说。“马上回去吃饭吧。罗珊娜,空着肚子瞎想什么呢!”
她好像没听见我的话。“我觉得这儿把我迷上了,我天天晚上梦见这块地方。”忽然她指指那片流沙,“看,多美妙!多可怕!这地方我见过好多次了,可是每次都觉得新奇,就像从没见过一样,它看上去好像下面有成千成百的人快闷死了——人人都想冒出头来,可大家却越陷越深!”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有人在沙丘间叫道,“贝特里奇,你在哪儿?”
我不知道是谁叫我,就大声就道,“这儿。”
罗珊娜顿时一骨碌站起身,循声望去,我忽然看见这姑娘变了色,不由暗暗吃惊。
罗珊娜变得满脸春风,她脸色平时总是一片苍白,这时居然泛了一片嫣红。我回头一看,只见沙丘间迎面走出一位目光炯炯的少爷,身穿一套漂亮的棕色衣服,饰孔里插了朵玫瑰花。
转眼工夫,那个年青人就到了我身边,他紧紧勾住我脖子,一副处国派头,“亲爱的贝特里奇老头啊,我欠了你七个先令六个便士。这下你该知道我是谁了吧?”
我的老天爷哪!原来是弗兰克林-布菜克先生!他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四个钟头。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看见弗兰克林先生诧异的望着罗珊娜,她脸绯红了,突然一声不吭走掉了。
我想站起来,弗兰克林先生却拦住了我。
“这鬼地方倒有一样好处,”他说,“就是这儿只有我们两个人。你别走。我有话要跟你说。”
我一面说话,一面打量他,他样子跟从前大不相同,脸色苍白了;而且最叫我奇怪的是下巴和嘴唇上都留了褐色的胡子,举止活泼,模样非常愉快。我说。“我们没想到您来得这么早,少爷,”
“我比原定时间早来是有道理的,”弗兰克林先生应道。“最近三四天里,我疑心自己在伦敦给人钉上了梢,我不乘下午那班车而改乘早车,就为了要躲开一个脸色黝黑的外国人。”
我听了这几句话不由得大吃一惊,顿时回想起那三个变戏法的。
“谁在监视您,少爷——为什么?”
“把今天到公馆里来的三个印度人的事给我说说,”弗兰克林先生不理会我的问话,径自说道。“贝特里奇,说不定我碰见的那个外国人,跟你碰见的三个变戏法的都是一伙。”
“您怎么知道有三个变戏法的来过,少爷?”我问。
“我在屋里碰见过你女儿,”弗兰克林先生说道。我对我女儿可有点不满——不过现在也没办法,弗兰克林先生一听我讲的故事,那副兴高采烈的样子顿时消失。听完故事,他还把那变戏法的问孩子的两个问题重复了一遍。弗兰克林先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我疑心它指的就是这个。贝特里奇,“这个就是我舅舅亨卡什那有名的钻石。”
“老天爷呐,少爷!”我叫了起来。“您怎么拿到那个缺德上校的钻石?”
“那个缺德上校在遗嘱里,规定把钻石给我表妹雷茜儿作生日礼物,”弗兰克林先生说。“我父亲是那缺德上校遗嘱的执行人,就打发我把它送到这儿来了。”
“上校的钻石传给雷茜儿小姐!”我说。“少爷,您老太爷竟成为上校遗嘱的执行人!这可真太怪了,太怪了。”
“你把你所知道的上校的事全告诉我,我再告诉你,我父亲怎么当了他的遗嘱执行人。我在伦敦就发现亨卡什舅舅和他那颗钻石的一些隐秘。”
我看他不是在开玩笑,就告诉他了。
约翰-亨卡什是夫人的二哥。老实说,我认为他是世上最坏的坏蛋。他进了军队,开头在皇家禁卫军里。还没到二十二岁就不得不脱离皇家禁卫军。于是出洋到印度去服役,他参加了占领塞林加帕坦的战役,挣了个上校的军阶。他当了上校,同时还得了日射病,便回英国来了。
他回来时声名狼藉,三亲六戚个个都请他吃闭门羹。夫人声称永远不准他上门。大家回避上校的原因很多。我这儿要提到的只是钻石的事。
据说他是耍了手段才弄到这颗印度宝石的,这点他连提都不愿意提。他从没打算卖掉它,从不把它交给人家,也从不给人家看一眼,有人说他是害怕,深恐给人家看见自己就会送命。这句话说得也许有几分对。他在印度曾经有两次差点送命;据说主要都是月亮宝石的缘故。他回到伦敦,大家都尽量回避他;据说这主要也是月亮宝石的缘故,男人不要他参加俱乐部;他向女人求婚,谁都不答允。我们常常听到有关他的各种谣言,有时人家说他抽鸦片烟;有时人家看见他在伦敦最下等的贫民窟里和低三下四的人一起玩乐。总而言之,上校过的是一种寂寞又邪行的秘密生活。
大概在我写这故事两年以前,也就是在他去世一年半以前,没想到上校竟来到夫人的伦敦住宅里。那天是6月21日,雷茜儿小姐生日的晚上,照例举行了一次庆祝宴会。“上去通报我妹妹一声,”他说道,“就说我特地来祝贺我外甥女的生日。”夫人不肯见他。“告诉亨卡什上校,”她说,“就说范林达小姐没工夫不愿见他。”
真没想到,上校听了这话居然不动声色。他先对我盯了一会;后来嘿嘿笑了。他的笑是令人毛骨惊然的阴险的暗笑。他说,“我会记着外甥女的生日的。”说完就回过身子,走出去了。
下一年小姐过生日那天,我们听说他病倒在床上,过了半年,夫人收到一位德高望重的牧师来信,他通知夫人上校临终时宽恕了他妹妹,像个基督教一样死去了。我本人是非常尊敬教会的,但我敢说这个坏蛋临终时还耍了一套。以上就是我告诉弗兰克林先生的事情,我看得出,故事叫他心神不安。
“现在我该告诉你,我在伦敦打听到的事了。说起来,我从我舅舅送给雷茜儿表妹那件生日礼物上看出这事牵涉到三个非常严重的问题。第一个问题:在印度是不是有人阴谋夺取上校的钻石?第二个问题:那些阴谋夺取钻石的人是不是跟着上校那颗钻石到了英国?第三个问题:上校知道不知道这件阴谋?他是不是故意送这件礼物好让他妹妹家惹祸招殃?这就是我担心的事。这颗钻石也许是那个死人引来阴谋陷害他们,替他报仇的祸根。在十九世纪,在这么文明的时代里,谁听说过这等事?”
我当时真吓得没命了。我想抽抽板烟,再看看《鲁滨逊漂流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