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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田晓堂不由想起一件旧事来。他曾经看过市政协编印的一期《文史资料》,其中有篇文章是一位曾在本局当过一任局长的老同志撰写的。老同志年轻时曾给云赭市首任市长当过秘书。这位老同志在文章中提到这样一件事:在老市长去世后,他想写点纪念老领导的文章,花了数月跑市档案馆,翻阅了老市长任职近十年的《云赭报》,想从中了解老市长当时的工作日程安排和活动情况。不料大失所望,竟然没有找出一条老市长在任何会议上的“重要指示”,出席哪项剪彩、庆典之类的“重要活动”新闻,也没有发现任何一条下乡、蹲点、送温暖活动的消息。老同志不由愣住了。翻完报纸,什么都没干,在档案馆默坐了一天。那一天,他戒了10年的烟,竟又破戒了。当年,市报上10年找不出一条有关市长的新闻,其实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如今却恰恰相反,哪怕只有一天书记、市长在媒体上不露面,大家都会觉得不正常。

唐生虎看完4家二级单位,已时近中午。按包云河的安排,早已在宾馆备下了丰盛的午餐。菜谱是包云河亲自定下的,唐生虎爱吃的鳜鱼、野山菌、麻辣盘鳝自然不会少,就连他偏好的本地乳豆腐、南风盐菜等开胃小菜也一一准备齐全。唐生虎原本答应得好好的,中午就和局里的同志们一道共进“工作餐”,但检查结束他却临时变了卦,称“来了个重要的投资商,得赶过去陪”。唐生虎一走,秘书长以及市政府办的其他同志都跟着走了,交警大队长也借口有事离开了。包云河有些失望,但这种情绪又不便流露出来。最后留下的只有各路记者。包云河对这些无冕之王也不敢怠慢,不仅给他们一个个敬了酒,而且还吩咐田晓堂给他们每人发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红包。局里几个副局长除了李东达以外,就餐时都在,一个个都喝得红光满面。李东达缺席倒是向包云河请了假的,田晓堂却不相信他真是家里来了客人,怀疑他是在唐生虎那里受了些刺激,没胃口吃这顿饭,扯了个由头躲开了。

唐生虎来局里走了一趟,经本地媒体浓墨重彩地一报道,市内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很快,机关上下对包云河的看法就发生了改变。说实在的,对包云河这匹黑马半路杀出,成功跃上局长的宝座,很多人和田晓堂一样,一直倍感蹊跷。这也只怪包云河城府太深,保密工作做得太好,硬是把与唐生虎的不寻常关系深藏于地下,未让别人觉察出一丝半点。现在,包云河得以胜出,他和唐生虎的关系也从地下走到了地上,大家方才哦的一声恍然大悟,原有的疑问顿时烟消云散。都说“背靠大树好乘凉”,包云河既然靠上了市长这棵大树,上面有唐生虎撑着罩着,不当这个局长反而奇怪了。原来对包云河不屑一顾、不以为然的人,现在不仅服了气,而且对他钦佩得不行:别看包云河平时不哼不唧的,背后竟会来这么一手,让堂堂市长那么看重他,不仅愿意把他往局长位子上推,还乐意跑过来给他撑腰打气,这面子确实是挣得够足了。如今机关干部们佩服某个领导,工作能力强、业绩突出倒在其次,关键是看他会不会运作关系,善不善于走上层路线。

既然包云河是寡妇偷野汉子——上面有了人,而且这个人又这么硬邦,大家便认定他必然前途无量,也许局长当不了多久就会再次挪窝。原先机关有些人对包云河这个新局长还不大适应,觉得他瘦瘦高高的,缺乏局长应有的威风和气度,又一天到晚爱绷着个脸,缺乏一个大领导应有的亲和力,现在却一下子适应过来了,这才发现他的瘦高个儿给人的感觉其实是玉树临风,自有一种儒雅之气,又觉得他的不苟言笑给人的感觉其实是不怒自威,当局长就应该这么端着架子呢。这样一来,包云河的威信、声望便迅速飙升,全局上下似乎都对他心悦诚服,愿意紧密团结在他的周围了。也没见包云河怎么抓机关作风、形象建设,机关作风和形象却大为好转,局里的各项工作都正常地运转起来。就连常务副局长李东达,在那次午餐缺席后,再也没见他有什么异常举动,每次主持会议仍然热情洋溢,对包云河安排的工作也落实得不错。可李东达越是没有不正常的情况,田晓堂却越是觉得他不正常。田晓堂始终想不明白:现年47岁,已做了10年副局长的李东达,面对仕途上的重大挫折和失算,竟然如此沉得住气,究竟是因为他把功名看得很淡了呢,还是因为他受了唐生虎的震慑和影响?或者,是另有领导给他交了底?

看谁不顺眼就怀疑谁

从大会议室后墙上掉下来的那个大黑钟并没有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还一直被好事者惦记着。先是在局机关成了热门话题,热度持久不减,然后就散布到社会上,被传得沸沸扬扬。就连周雨莹都听人说了,回家后还向田晓堂求证和打听详情。这也印证了那句“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的老话。后来,“掉钟事件”竟越说越玄乎,越传越离谱。一种说法是说黑钟掉下来是郝局长显了灵,他在阴间动了怒,把黑钟狠狠摔下来,以此发泄对包云河的不满。应该说,把黑钟与郝局长联系在一起,是有些道理的。郝局长在当局长的第二年,见机关干部们时间观念不强,特别是开会拖拖拉拉,经常有人迟到早退,便决定在大会议室里挂一个大钟,以提醒大家强化时间观念,提高效率意识,把局里的各项工作做好,努力开创新局面。郝局长对此事高度重视,亲自跑到钟表店里选定了那个硕大的黑色电子钟。自从黑钟挂上后,开会迟到者还真的越来越少,各项工作纪律也被遵守得较好。郝局长“以钟肃纪”、“以钟治人”的创举,一时传为美谈,还上了《云赭日报》的名专栏“新闻故事汇”。可以说,黑钟是郝局长的一种象征,代表了郝局长执政时代。

但说去世了的郝局长在阴间怒摔大黑钟,却未免聊斋气、戏说味太重了,只能算是玩笑话。另一种说法是说“掉钟事件”其实是包云河所为。包云河早就看不惯这个大得吓人、不伦不类的黑钟,看不惯这个郝时代的产物,便指使人做了手脚,让黑钟“意外”掉落下来,这样既消除了眼中钉,又免得授人以柄。这种说法乍一想似乎合乎情理,但细想还是站不住脚。黑钟固然与郝局长渊源很深,但黑钟毕竟是个没有意识的器物,而且郝局长已经辞世,包云河没有必要再与黑钟过不去。

即使包云河真的对黑钟看不顺眼,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找个由头将它摘取下来,根本用不着害怕别人嚼舌头。还有第三种说法,说“掉钟事件”是对包云河心存不满的人一手炮制的,目的是为了在包云河正式就任局长的第一天制造事端,故意出他的洋相,看他的笑话,闹得他心里不痛快。田晓堂刚开始对这种说法还有点将信将疑,他甚至猜测过,这个居心不良、制造事端的家伙会是谁呢?是李东达吗?他总是没来由地怀疑人家李东达,可事实上他任何证据也没有。后来田晓堂仔细一想,又觉得这第三种说法也不足信。因为借“掉钟”来实施打击报复,也未免太小儿科了,如果真要暗中进行打击报复,完全可以采取其他更有效、更到位的手段和方式嘛。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关于“掉钟事件”的种种说法渐渐也传到了包云河耳里。包云河对前两种说法倒不是太在意,对第三种说法却似乎起了疑心。

这一天,市政府办来了一个通知,市政府明天上午召开整顿机关财务纪律工作会,要求各部门分管副职参加。田晓堂看了通知,却不知道应该通知谁去参加这个会。新的局领导班子一直没有明确分工,机关财务工作还不知由谁来分管。就是按照原来老班子的分工,也不知道派谁去合适。过去局里的大财务工作是李东达分管的,而局机关工作包括机关财务又是局工会主席分管的,这个工会主席在前不久已因年龄原因改任了非领导职务。如果通知李东达去,可他原来又不管机关工作。再说,新的分工还不明确,就是要李东达去参会,他肯定也是一百个不愿意。田晓堂犯了难,便决定去请示一下包云河,由他定夺。

不想包云河只看了一眼会议通知,就不假思索地拿起笔批道:请田晓堂同志参会。田晓堂见包云河签下这么个意见,暗暗有些吃惊。他真想问一下包云河,为何要安排自己去参加这个会,可又想问这种问题是愚蠢的,就忍住没问。包云河从办公桌后站起身来,田晓堂以为他这是在用肢体语言暗示自己可以走了,就拿起那份通知准备离开。可站起身来的包云河却用手指了指旁边的沙发,说:“到那边去坐会儿吧。”

田晓堂心里咯噔了一下。包云河留住他,肯定不是为了和他扯闲。包云河会和他谈些什么呢?莫非,是就新班子分工问题先跟他吹吹风、透透底?包云河曾对他说过,今后压在他肩上的担子可能要重一些,那么在分工上会如何体现这个“担子重”呢?包云河刚才安排他参加机关财务工作的会议,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今后可能分管机关,甚至分管大财务工作?

田晓堂心里涨满了期待,可包云河在沙发上坐定后,一开口却又是那句口头禅:“怎么样?”然后就望着田晓堂,似乎在等他说话。田晓堂便有点失望,他原以为包云河会开门见山地和他说到对班子分工的考虑,甚至还装模作样地征求一下他的“意见”。但包云河此时以“怎么样”开头,说明包云河还是想先听他说点什么。

说点什么呢?目前已明确由他主抓的工作就是戊兆的“洁净工程”,这些天他的主要精力也是用在这上面。田晓堂揣摩包云河的意思可能是要他汇报一下“洁净工程”的进展情况,便说道:“最近半个月,我和钟林他们一直扑在戊兆。考虑到今后要分期推进,实施若干年,为了确保规划的科学性、协调性,尽可能提高项目资金的使用效益,我们这次扩大了调查、测量的范围,目前已跑完了5个村……至于今年第一期工程怎么实施,我们的初步想法是,选择沿公路的三到四个村,以村为单位全面整治改造……”

田晓堂还没说完,包云河就打断道:“目前最紧要的,是让工程尽快动工建设,让大家看到我们这个新班子雷厉风行、务实高效的作风。你现在要抓紧把第一期工程的规划方案拿出来,至于涉及今后几年的总体规划,可以留待以后慢慢来做嘛。”

田晓堂内心并不认同包云河的这种说法,刚想开口,包云河却又说话了:“今年第一期工程怎么搞,我上次和华县长已统一了一个意见,那就是先搞试点,围绕公路边的那排民房开展环境整治,建成一条长长的净化、美化风景带,尽快提升‘洁净工程’的社会关注度,为今后争取上级更多的后续资金创造条件。”

田晓堂不由愣了一下。包云河上次去戊兆时竟和华世达统一了这么个意见,他怎么一点也不晓得?还没等他把这个问题想明白,包云河接着又说:“还有,我们一定要坚持高标准设计施工,不说50年不过时,起码也要管个20年吧。在这个问题上一定要解放思想,看长远些,绝不能鼠目寸光、小家子气。”

田晓堂听包云河的口气,已经暗含不满了。看来包云河对他在戊兆的工作情况是相当清楚的,不然他说出的话就不会有这么强的针对性。他对包云河的观点、意见虽不敢苟同,却又觉得今天劝说包云河并不是合适的时机。因为按他的思路做的规划方案还没有形成,他还拿不出足够的说服包云河的依据和理由。再说,他今天还一直挂念着班子分工的事情,也不想老是纠缠在“洁净工程”上,怕惹得包云河不高兴了,再也不肯给他吹风透底。所以他就什么也没说,只是谦恭地点着头,一副很受启发的样子。

可接下来,包云河还是没有提及班子分工,而是把话题扯到了“掉钟事件”上。包云河目光炯炯地望着他说:“我听说,眼下外面传得很厉害,说那个大黑钟掉下来,是有人在背后搞名堂,故意出我的洋相。这事你是怎么看的?”

田晓堂没想到包云河会和自己谈到这个传言。他想,包云河只怕是在考验他、试探他,看他站在什么立场上吧。田晓堂一下子犯了难。

田晓堂猜测,包云河对“掉钟事件”只怕是真的怀疑上了。人一旦坐到了一定的位子上,神经就变得格外过敏,总喜欢做出些“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的蠢事来。可他该怎么回答包云河呢?如果他说“掉钟事件”还真是个意外,是个巧合,并非人为因素造成的,包云河肯定会不高兴。可要他违心地迎合包云河,睁眼说瞎话,想当然地说可能是某某在钟上做了手脚,他又说不出口。想来想去,田晓堂只得艰难地、模棱两可地说:“您怀疑有人捣鬼,也不是没道理,但我觉得多半还是个意外。如果真是有人捣鬼的话,这鬼捣得一点也不高明。”

包云河显然不满意他的回答,脸色变得愈发肃穆,用教训的口气说:“你到底年轻啊,还是有些天真。俗话说,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别看有的人当面对你眉开眼笑,说不定他就是一只口蜜腹剑的笑面虎。别看有的人和你见面时又拥抱又拍脊背,说不定他就是在选择背后捅你一刀的准确部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