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不忍欺邪人欺正士 无可责老父责娇儿
曾国华一见他们自己的队伍,都被天国之兵,围在核心。
急把马缰一紧,奔至李续宾的身边说道:“大帅不必着慌,我们此地,现在十几员战将,还好与敌人拚死一战。能够杀出重围,一天之喜。倘若不能,也有自处之法。”
李续宾带着惨音的问道:“可是大家自尽么?”
曾国华点头道:“自尽总比被敌人生擒好些。”
李续宾听说,连连点头答道:“自尽甚是,准定如此。”
说着,急命中军统领副将彭友胜、参将胡廷槐,去敌那个四眼狗;又命邹玉堂、刘锦堂,去敌苗沛霖、李昭寿二人;自己率领诸将,同着曾国华,连喊带杀,往来接应。常言道一人拚命,万夫难当。况且李续宾本是一员大将,曾国华更是年少英勇,竟把陈玉成、李昭寿、苗沛霖的几路人马,杀得不能一时围合拢来,只把土铳飞箭,如蝗虫般的打进。
这样的又战了半天,李昭寿忽一个人大喊道:“我们数万之众,难道真的还战不过官军一干多人不成!”李昭寿喊了这句,即命他的小儿队,直扑曾国华一个。
原来李昭寿所用的小儿队,尽挑十三岁以上,十七岁以下的童子,训练成军。上起阵来,专门滚到敌军阵前,去砍敌将的马足。马足既被砍断,任你如何饶勇的将官,也要跌到地上。一个不及,必被土铳打死。这个法子,百发百中。当时曾国华一见敌方又用此法,只好赶紧先行纵下马来,对着那班小儿队,大吼一声,立即一口气的杀死了二三十个。小儿队顿时也起了一阵哄声,飞奔的退了开去。
曾国华此时已经杀开一条血路,正待保着李续宾逃出重围的当口,陡见李续宾在他马上,忽把身子,摇了两摇,只见向后一仰,早已摔下马去。曾国华至此,始知李续宾定是中了子弹,赶忙飞步奔到李续宾的跟前,把他一把拖起。那知李续宾可已不能站立,一连吐出几口鲜红,只把眼睛望了一望四处道:“我⋯⋯我们快快自尽了吧,我已不能再走⋯⋯”曾国华凄然的点首道:“卑职就此伺候大帅走路吧。”曾国华的吧字刚刚出口,顺手把刀向他咽喉之上一抹,砰的一声,倒于地上,殉了清廷之忠的了。李续宾一见曾国华已经自刎,他也就将牙关一咬跟着自刎。
他们二人已经殉难多时,他们的那班将官,还在和敌人厮杀,毫不知道。但因寡不敌众,万无胜理,于是也有自尽的,也有被敌人斩杀的。这场战争的结果,完全全军覆没,并未剩下一兵一卒,一人一马。
陈玉成、李昭寿、苗沛霖等等,虽见清军已经全军覆没,忽又想到那个曾国华,曾经杀开一条血路,恐怕在逃。大家忙去把那戴有顶子的尸首,一个个的翻掀开来看过。后来看见曾国华果同李续宾两个,自刎在一起的,始把他们二人的首级割下带去献功。
李续宾、曾国华,同着大众将士,既已殉难,曾国藩那里,首先得报。一听他的兄弟阵亡,并且不能归元,顿时大叫一声,晕了过去。左右慌忙救醒。曾国藩又一面以手拓他胸膛,一面垂泪的点首道:“这也算是死得重于泰山的了。”急命文案,用了六百里加紧的牌单,飞奏朝廷。
咸丰九年二月,奉到上谕是:升用知府候选同知皖军统领曾国华,三河殉难,可怜可嘉。着以道员从优议恤。其父曾骥云教子有方,赏给继二品封典,以示优异。同日又有一道上谕是:暑安徽巡抚李续宾历年带兵,转战湘鄂皖赣等省,旋署今职;虽未即日克复防地,既能为国捐躯,忠勇殊觉可嘉。所有生前一切处分,应即撒销。着礼部妥拟谥法,并将一生事迹,付国史馆立传。殉难地方,准立专祠,以示笃念已故勋臣之至意。所遗皖抚一缺,即着该故抚之胞弟,湖北布政使李续宜升署。此次阵亡将士,除曾国华一人,业有明谕交部办理外,其余统着新任巡抚迅速查明分别奏知,一体从优议恤,钦此。曾国藩自从他那国华兄弟殉难以后,对于克敌之志,愈加浓厚。一天接到李鸿章已克上海之信,赶忙回书,命他迅速肃清江苏的残敌,再行帮同进复浙江。过了几天,又接刘秉璋克复三河镇之信,说是业将李续宾、曾国华两个无头的尸体觅得。分别棺殓殡于就近。请即移知李故抚家属;以及迅速派人去搬曾国华的灵柩。曾国藩回书照办之后,又知朝廷已派旗人和春为钦差大臣,会同向荣、张国梁二人,规复南京。
因思朝廷既有上谕命和春、向荣、张国梁三人规复南京,国荃所上那个围困南京之计,暂时不便再奏。现在最要紧的事情,第一是筹军饷。各处厘金局的委员,贤能者固属不少,贪墨者未必无人。若要厘金办得不致病国殃民,只有严行考察属吏。曾国藩想至此处,立下一道手谕:说是凡有洁身自好,怀才不遇之士,准其来营投效。果有真才实学,由本大臣考察言行相符者,得以量才录用,以明为国求贤之意。
没有几天,就有一个自称嘉兴秀才,名叫王若华的,来到大营上了一个理财的条陈。曾国藩拿起一看,只见那个条陈折上,非特写得一笔灵飞经的字迹,美秀齐整。而且说得头头是道,确非人云亦云之谈。曾国藩未曾看毕,先就一喜,一等看毕,赶忙吩咐传见。戈什哈导入签押房内,曾国藩见是一位年约三十多岁眉清目秀的文士,便将他的手,向那个王若华一指道:“随便请坐。”
那个王若华听了,连忙恭恭敬敬的先向曾国藩请了一个安,方才朗声说道:“大人乃是国家柱石,位极人臣,名重遐迩。若华不过一个秀才,就当大人是我宗师,也没位子好坐。”曾国藩听了此话,又觉此人声清似凤,谦谦有礼,心中又加一个高兴。便对他微微地一笑道:“有话长谈,那有不坐之理。”
那个王若华只好谢了坐下。其实不过半个屁股搭在椅上罢了。
曾国藩先去和王若华照例寒暄几句,方始提到理财之事。王若华就口若悬河,舌粲莲花的说了一阵。曾国藩边听边在捻他胡子,及至听毕,含笑的大赞道:“足下少年英俊,又是一位饱学之士,人才难得,兄弟一定借重。”
王若华听说,他的脸下,并无一点喜色,反而现出栗栗危惧之容的答道:“若华的来意,原想投效门下,以供驱策。谁知方才在营外,瞧见此地的军容;此刻一进来,又见大人的谈吐;早把若华的向上之心,吓了回去。实在不是自谦,真的有些自馁起来。”
曾国藩不待王若华说毕,忙接口问道:“怎么你见我的军容,莫非胜于别处不成?”曾国藩说到这句,忽又呵呵的自笑起来道:“恐怕足下有心谬赞老朽的吧。”
王若华一见曾国藩这般说法,连忙将他的腰骨一挺,朗声答道:“非也。若华不敏,平时在家,除了悉心研究理财之学外,也曾翻阅几部兵书。虽然未知其中奥妙,却也懂得一些皮毛。此次浙江失守,天国方面的队伍,每日来来往往路过敝县,简直没有一天断过。伪忠王李秀成的队伍,还算天国之中的模范军队,固然不及此地的军容。就是若华沿途来此,第一次瞧见李鸿章的军队,一式全是外国服式,外国枪炮,亮光可以迷人之目,巨声可以破人之胆;然而都是外军,实无足道。第二次瞧见向荣,张国梁的军队,所有兵士个个摩拳擦掌,雄纠纠的也可吓人;按其实际,只可称为野蛮军人。第三次瞧见那个人称鲍老虎鲍超的军队,青天白日,大营之中,杂有妇女嘻笑的声音,真正不成体统。第四次瞧见和春的旗兵。个个兵士,提着鸟笼,个个将官,吸着旱烟,只有使人发笑。说到大人的军容,非但是严肃之中,含着雍穆之气;而且所有的军装,虽敝而洁;所有的军器,虽旧而利。小至一个伙夫,吐属都极斯文;大至一位将官,对人亦极和蔼。所以能够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就是所有的水师船舶,别样不胜夸,单看它的船板,可以光鉴毛发。一个勤字,已足见在上训练有方,教导有法了。”王若华一口气,犹同黄河决了口的一般,说个不休。曾国藩却在听一句把头点一下。一直听毕,不禁捻须微笑道:“足下如此留心军事,实属可嘉。虽在谬赞敝营兵将,也还不离边儿。”
曾国藩说着,又问王若华道:“足下只见我军外表,尚未瞧见内容。好在此刻无事,我就陪你前去仔细一看。果有应该改良之处,足下须要实说,不妨为我指陈。此是国家的军队,凡为士民的,应有供献之责也。”
王若华连忙先站了起来道:“若华极愿一瞻内幕,也好学点王者之师的法度。”
曾国藩一面连说过奖过奖,一面已满面春风的站了起来,陪同王若华去到外面,内自军需,外至粮军,上自参赞,下至兵士,没有一处,不陪着王若华细细看过。王若华自然看一片,竭力赞扬一处。不过所有赞扬的说话,都是有凭有据,不是空口虚誉。即有句把供献之言,也是贬中带褒,极有分寸。
曾国藩这天十分高兴,等得回进里边,有人送进紧要公事,请他立即书行,以便发行。他却双手乱摇道:“有客在此,你们怎么这般不分缓急的呢?”说着,将手一挥道:“拿去请文案上代我书行就是。”曾国藩刚说了这句,又忙阻止那人道:“彭大人不是来了么?你们就去请他发了吧。”
那人捧了公事出去。王若华便问道:“大人方才所说的这位彭大人可是天下闻名、水师之中的好手、彭雪琴彭大人么?”曾国藩点点头道:“正是此人。他是兄弟的门人。足下也知道他有水师之学么?”
王若华忙答道:“怎么不知,现在天下的人才,尽出大人门下,谁不知道。”
曾国藩道:“这末足下不妨随便论论现在一班带兵的人材呢。”
王若华即答道:“若华不敏,哪敢谬发狂论,以论天下人材。不过平时所知道的几位,姑且说给大人听听。左季高左京堂,才气磅礴,勇于负责,人不敢欺;胡润芝胡中丞,精明强干,为守兼优,人不能欺;彭雪琴彭京卿,廉明公正,嫉恶如仇,人不肯欺;杨厚庵杨军门,进战有法,退守有度,人不可欺;李少荃李观察,学贯中西,文武兼备,人不得欺;刘仲良刘编修,忠厚待人,和平接物,人不必欺;骆秉章骆中丞,心细如丝,才大如海,人不容欺;官文官大人,办事颟顸,用人不明,人不屑欺;胜保胜大人,飞扬跋扈,喜怒无常,人不爱欺;至于大人,爱民如子,爱才如命,公正无私,道德高尚,知国不知有家,为人不知为己,人不忍欺。”
曾国藩听到这句,忽然大怒起来道:“如此说来,兄弟可以不必防人了!”说至此处,忽又笑道:“足下所论甚是。现在安徽太和镇的厘金局,江西景德镇的厘金局,一同需人前去接替。不过太和镇的税少事闲,景德镇的税多事忙,足下初入仕途,兄弟想请足下去办较为清闲一点太和镇吧。”王若华慌忙接口道:“若华虽然初入仕途,但是年纪尚轻,应该去做稍忙一点的事情。若要偷懒,何必出来做事。如此存心,真是狗彘之不若矣。”
国藩那时何尝防到这位王若华茂才,要想选择优差,以达他的目的。当下还在和他客气,连连的答道:“言重言重,足下既肯去吃辛苦,更是使人可敬的了。且请就在文案房里,随便耽搁一宵。兄弟明天就下委札,足下好去到差。”王若华又问道:“厘金局的解款,不知几时一解。”
曾国藩道:“照兄弟初定的章程,每月一解,谁知现在都弄得拖到两三月一解。”
若华道:“如去接差之后,一定有款即解,不定时期。”曾国藩又答道:“足下去做模范,兄弟更加佩服。”王若华至此,已经如愿以偿,当即告退。
曾国藩送出王若华之后,还在一个人背了双手,踱着方步的自语道:“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何地无才,只在为上者有以求之耳。”
曾国藩一边口上念着,一边脚下踱着,忽然抬头看见一个戈什哈,站在门外,似要回话的样子。急问何事。那个戈什哈方敢走入回话道:“回老帅的话,彭大人有事禀见,已在外边候了多时了。”
曾国藩听说道:“快请快请。”
等得彭玉麟走入,曾国藩一面请他坐下,一面笑着说道:“方才因会一位嘉兴秀才,谈久一点,贤契已将我的公事代为看过发出了么?”
彭玉麟也笑答道:“早已发出。不过现在世风不古,人心难测,老帅怎么拟委一位不相识的去掌财政起来呢?”曾国藩微摇其头道:“你话虽是。不过我们身为大臣的,只知才不才,不问识不识。而且不可以小人之心,去度君子之腹。”
曾国藩说到这句,恐怕彭玉麟再去和他辩驳,忙接着问道:“贤契此次前来见我,有何要公。”彭玉麟已知其意,便也不提此事,单答着道:“门人此次来见老帅,倒非公事,乃是一桩私事。”
曾国藩听了,很关切的问道:“甚么私事?快快说出,我好帮你斟酌。”
彭玉麟蹙额的说道:“小犬永钊,虽承家叔替他娶妇生子,无奈久离门生,未曾受着家教。家叔呢,溺爱不明一点,也是有之。如今竟闹得出入县衙,包揽讼事。家乡一带,早弄得怨声载道。门生屡次去信训斥,仍是怙恶不悛。门生将他责无可责,特来请教老师。”
彭玉麟说到此地,忙在身边摸出一大包家信稿子,呈给曾国藩去看。曾国藩先将上面的一张拿起一看,只见是:荣儿入目:闻家中修葺补过斋旧屋,用钱共二十千串,不知何以浩费若斯,深为骇叹。余生平崇尚清廉慎勤,对于买山置屋,每大不为然。见名公钜宦之初,独惜一敝袍,而常御之,渠寻见余,辄骇叱何贫窭如此。余非矫饰,特不敢于建功立业享受大名之外,一味求田问舍,私图家室之殷实;常思谦退,留些有余不尽之福分,待子孙享受,奠为我一人占尽耳。对于开支用度,亦不肯浪费多金;是以起屋买田,视作仕宦之恶习,己身誓不为之。不料汝并未请示于我,遽兴土木;既兴土木之后,又不料汝奢靡若此也。外人不知,谓余反常,不能实践,则将何颜见人!今小民居舍被焚,无足蔽风雨者,都露宿郊原,卧草荐上,官员亦多贫乏,兵丁久缺饷银,而余居高位,食厚禄,乃犹有余资以逞奢,是示人以盗廉俭之虚名,非所以同甘苦者矣。小子狂妄,使余愧赧。
窃念汝祖母汝母在日,必不能任汝妄为。此亦汝叔祖溺爱之故也。
父字曾国藩一面在看,一面连连点头。等得看完,又向中间抽出一张,拿起一看,见是彭玉麟给他叔父的信稿。上面写着是:叔父大人尊前:侄最恨者,倚势以凌人。我家既幸显达,人所共知,则当代地方上谋安宁。见穷厄,则量力资助以银钱;见疾苦,则温谕周恤无盛颜。荣儿年日长,书不读,乃出入衙署作何事?恐其频数,而受人之请托以枉法,或恐官长,以侄位居其上,心焉鄙之,而佯示以亲善。总觉惹人背后讥评。请大人默察其为。
曾国藩看完这张稿子,又去抽出一张,只见写着是:荣儿入目:汝能以余切责之缄,痛自养晦;蹈危机而知慎,闻善言而刻守;自思进德修业,不长傲,不多言,则终身载福之道,而余家之幸也。汇观名公钜卿,或以神色凌人者,或以言语凌人者,辄遭倾覆。汝自恃英发,吐语尖刻,易为人所畏忌。余少时,颇病机械,见事之不平者,辄心有所恃,片语面折。如此未尝不可振衰纲,伸士气,然多因是遭尤怨,官场更险途也。余非贪仕禄而屈节自押,所以保身也。汝宜慎之!
曾国藩又看完这封,方对彭玉麟笑道:“我们这位小门生,娇养惯了,或者有之。但是父子之间,不必客气用事,只要贤契善为教之,必能成人的。”
彭玉麟听说,却气哄哄的答道:“如此劣子,只有将他召至门生身边,施以严教。”
曾国藩点点头道:“这个办法最好。”
曾国藩刚刚说到此地,忽见探子来报:说是伪忠王李秀成,又有窥视武昌之意,业调四眼狗一军,进攻胜保胜钦差去了。曾国藩、彭玉麟二人,顿时一同大惊起来。正是:三次家书方看毕一场大战又将临不知他们师生听见此信,又有何计,且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