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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当晚吃过饭,雄一便躲进房间冲洗白天拍的照片。要在房里冲洗照片,只要在充当暗房的壁橱里把底片放进专用容器,接下来的步骤便可以在明亮的地方进行。显像完成后,他从容器里取出底片,到一楼的洗脸台冲水。原本应当以流动的水冲泡一个晚上,但妈妈看到一定会唠叨,雄一对此再清楚不过。
冲到一半,雄一透过日光灯察看底片。确认唐泽雪穗头发的光泽呈现出清晰的阴影,他感到很满足。他有把握——没问题,顾客一定会满意。
2
就寝前写日记是川岛江利子多年来的习惯。她从升上小学五年级开始写,前后也快五年了。除此之外,她还有好几个习惯,例如上学前为院子里的树木浇水,星期日早上打扫房间等等。不需要写什么戏剧性的大事,平铺直叙也无妨,这是江利子五年来学会的写日记要领。即使是一句“今天一如往常”亦无不可。但是,今天有很多事要写。因为放学后,她去了唐泽雪穗家。
她和雪穗初三时才同班。但是,她早在初一时就知道雪穗这个人了。透着聪慧的面容,高雅而无可挑剔的举止……从她身上,江利子感觉到一些自己与周遭朋友欠缺的东西,这种感觉可以称为憧憬。她一直想着,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和她成为朋友。
“你愿意和我交朋友吗?”
对此,唐泽雪穗没有丝毫惊异的模样,而是露出超乎江利子期待的笑容。“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当然。”
江利子可以清楚感受到,对一个突然和她搭话的人,唐泽尽可能地展现了善意。而一直害怕别人不搭理的江利子,对这个微笑甚至感到激动。
“我是川岛江利子。”
“我是唐泽雪穗。”她缓缓说出姓名后,轻轻点了一下头。对自己所说的话确认似的点头,是唐泽的习惯,这一点江利子稍后才知道。
唐泽雪穗是一个比江利子私下爱慕想象的更加美好的“女性”。她富于感性,江利子觉得光是和她在一起,自己对许多事物便会有全新的认识。而且雪穗天生具有能让谈话非常愉快的才能。和她说话,甚至会觉得自己也变得能言会道。江利子经常忘记唐泽与自己同龄,在日记里经常以“女性”来形容她。
江利子为拥有这么出色的朋友感到骄傲,当然,想和她成为朋友的同学不在少数,她身边总是围绕着许多人。每当这时,江利子总不免有些忌妒,觉得好像自己的宝贝被抢走了。
但是,最令人不愉快的,莫过于附近初中的男生注意到雪穗,简直像追逐偶像般在她身边出没。前几天上体育课时,就有男生爬到铁丝网上偷看。他们一看到雪穗,嘴里就不干不净起来。
今天也是,放学时有人躲在卡车车厢上偷拍雪穗。虽然只瞄到一眼,但看得出那是个满面痘痘、一脸邪气的男生,显然是那种满脑子下流妄想的人。一想到他可能会拿雪穗的照片来当他妄想的材料,江利子就恶心得想吐。但雪穗本人毫不介意。“不用理他们啦,反正他们要不了多久就会腻了。”然后仿佛故意要做给那个男生看似的,她做出拨头发的动作。
那个男生急忙举起相机的样子,江利子都看在眼里。“可是,你不觉得不舒服吗?没征求你的同意就乱拍。”
“是不舒服啊,可是要是生气去抗议,还得跟他们打交道,那才更讨厌呢。”
“那倒也是。”
“所以不要理他们就好了。”
雪穗直视前方,从那辆卡车前经过。江利子紧跟在她身旁,想尽量妨碍那个男生偷拍。
江利子便是随后说好要去雪穗家玩的。因为雪穗说前几天向她借的书忘了带,问她要不要去家里。书还不还无所谓,但她不想错过造访雪穗房间的机会,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上了公交车,在第五站下车后走了一两分钟,便到了唐泽雪穗位于幽静住宅区的家。房子本身不算大,却是一栋高雅的日式房屋,有着小巧精致的庭院。
雪穗和母亲两人住在这里。进入客厅,她母亲出来了。看到她,江利子感到有些困惑。她是个长相和身段都很有气质、和这个家极为相配的人,但是年龄看起来足以当她们的祖母,而这个印象并非来自于她身上颜色素雅的和服。江利子想起最近听到的一些令人不愉快的传闻,与雪穗的身世有关。
“慢慢坐。”雪穗的母亲以安详的口吻说了这句话,便起身离开。她在江利子心中留下体弱多病的印象。
“你妈妈看起来好温柔哦。”只剩下她们俩时,江利子说。
“嗯,很温柔。”
“你家门口挂了里千家的牌子呢!你妈妈在教茶道吗?”
“嗯,教茶道,也教花道。还教日本琴呢。”
“好厉害哦!”江利子身子后仰,惊讶地说,“真是女超人!那,那些你都会喽?”
“我的确跟着妈妈学茶道和花道。”
“哇!好好哦!可以上免费的新娘学校!”
“可是,相当严格呢。”雪穗说着,在母亲泡的红茶里加了牛奶,啜饮一口。
江利子也依样而为。红茶的味道好香,她想,这一定不是茶包冲泡的。
“喏,江利子,”雪穗那双大眼睛定定地凝视她,“那件事,你听说了吗?”
“哪件事?”
“就是关于我的事,小学时的事。”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江利子慌了手脚。“啊,呃……”
雪穗微微一笑。“你果然听说了。”
“不是,其实不是那样,我只是稍微听到有人在传……”
“不用隐瞒,不用担心我。”
听她这么说,江利子垂下眼睛。在雪穗的凝视下,她无法说谎。
“是不是传得很凶?”她问。
“我想还好,应该没有多少人知道,跟我讲的那个同学也这么说。”
“可是,既然会出现这种对话,表示已经传到某种程度了。”
雪穗道出重点,让江利子无话可说。
“那么,”雪穗把手放在江利子膝上,“你听到的是什么内容?”
“内容啊,没什么大不了的,很无聊。”
“说我以前很穷,住在大江一栋脏兮兮的公寓里?”
江利子陷入沉默。
雪穗进一步问道:“说我生身母亲死得很不寻常?”
江利子忍不住抬起头来:“我一点都不相信!”
或许是她拼命辩解的口气很可笑,雪穗笑了。“不必这么拼命否认,再说,那些话也不全是假的。”
“嗯?”江利子轻呼一声,转头看向好友,“真的吗?”
“我是养女,上初中时才搬来这里。刚才的妈妈并不是我的亲生母亲。”雪穗的语气很自然,没有故作坚强的样子,仿佛毫不在意一般。
“啊,这样啊。”
“我住过大江是真的,以前很穷也是真的,因为我爸爸很早就死了。还有一件事,我母亲死得很不寻常也是真的,那是我小学六年级时发生的事。”
“死得很不寻常……”
“煤气中毒,”雪穗说,“是意外去世。不过,曾经被怀疑是自杀,因为我家实在很穷。”
“哦。”江利子感到迷惘,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好,但雪穗也不像揭露重大秘密的样子。当然,这一定是她体贴的习性,不想让朋友尴尬为难。
“现在的妈妈是我爸爸的亲戚,我以前偶尔会自己来玩,她很疼我。我变成孤儿,她觉得我很可怜,立刻收养我。她自己独居好像也很寂寞。”
“哦,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还好啦,不过,我认为我很幸运,因为我本来会进孤儿院的。”
“话是这么说……”
同情的话差点脱口而出。江利子觉得,这时不管说什么,只会让雪穗瞧不起而已。她吃过的苦,一定不是无忧无虑地长大的自己所能体会的。但是,分明历经如此艰难的过去,雪穗又怎能这般优雅呢?江利子钦佩不已。或者正因为有这些体验,才让她从内而外散发出光芒。
“其他还说了我什么?”雪穗问。
“我不知道,也没问。”
“我想一定是一些没影的事。”
“没什么好在意的,那些乱传的人只是忌妒你。”
“我并不是在意,只是好奇,不知道这些话是谁传出来的。”
“不知道,反正一定是哪个长舌妇啦!”江利子故意说得很粗鲁,她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
江利子听到的传闻其实还包括另一则插曲,说雪穗的生母是某人的小老婆,那个男人被杀的时候,她母亲还被警方怀疑过。传闻还绘声绘色地添油加醋,说她母亲自杀是因为警方认定她是凶手。
这些话当然不能让雪穗知道,这一定是忌妒她受欢迎的人造的谣。
之后,雪穗把她最近热衷的拼布作品拿给江利子看,有坐垫套、单肩包等用品。色彩缤纷的碎布组合展现出雪穗的绝佳品位。其中只有一个尚未完成的作品用色有所不同,那个袋子看来是用来装小杂物的,用的全是黑色、蓝色等冷色系的布。“这种配色也不错呢。”江利子由衷称赞。
3
教语文的女老师目光只在课本与黑板之间来回。她在机械地上课的同时,似乎一心祈祷这地狱般的四十五分钟早点过去。她从不叫学生朗读课本,也不点学生回答问题。
大江初中三年级八班的教室内分成前后两个集团。多少还有点心想上课的人坐在教室的前半部,完全不想上课的人利用教室后半部的空间为所欲为。有人玩扑克和花纸牌,有人大声聊天,有人睡觉,五花八门。
老师们曾经训斥这些妨碍上课的学生,但随着时间流逝,他们便什么都不再说了。当然,原因在于老师深受其害。某位英文老师没收了学生上课时看的漫画,打学生的脑袋训诫,结果几天后遭人袭击,断了两根肋骨。
这肯定是报复,但受到训斥的学生有不在场证明。还有一位年轻的数学女老师,看到一整排黑板粉笔槽里摆的东西后吓得惊声尖叫。粉笔槽里摆的是内含精液的保险套。在那之前不久,她说过一些批评不良学生的话。身怀六甲的她差点因为过度惊吓而流产。发生这件事后,她立刻办理停薪留职。大家都认为,在这届初三生毕业之前,她应该不会回来任教。
秋吉雄一坐在教室正中央的位置。在那里,他想上课时就能上课,也能够轻易加入妨碍的一方。他很喜欢这个可以视心情转换立场、有如墙头草般的位置。
牟田俊之进来的时候,语文课已经上了将近一半。他用力打开门,丝毫不在意他人的目光,大摇大摆地走向自己的座位——靠窗的最后一个。女老师似乎想说什么,目光追随着他,但看到他在椅子上坐下,还是继续上课。
牟田把两脚跷在桌子上,从书包里拿出色情杂志。“喂!牟田,你可别在这里打炮啊。”一个男生说。牟田那张狰狞丑陋的脸上露出了阴森的笑容。
语文课一结束,雄一便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大信封,走近牟田。牟田两手插在口袋里,盘腿坐在桌上。他背对着雄一,雄一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是,从他同伴的笑脸推测,他的心情应该不错。他们正在聊最近流行的电子游戏,他听到“打砖块”这个词。他们今天大概又打算溜出学校,直奔电子游乐场吧。
牟田对面的男生看到了雄一,随着他的目光,牟田回过头。剃掉的眉根青青的,坑坑洼洼的脸上有两处凹陷的深处,是一双小而锐利的眼睛。
“这个。”说着,雄一把信封递出去。
“什么东西?”牟田问,声音很低沉,气息里夹杂着烟味。
“昨天我去清华拍的。”
牟田似乎明白了,戒备的神色从脸上退去。他一把抢走雄一手上的信封,看了看里面。
信封里装的是唐泽雪穗的照片,今天早上天还没亮,雄一就起床冲洗的自信之作。虽然是黑白照,但拍出来的东西能够看出肌肤和头发的颜色。
牟田以一副垂涎欲滴的表情看着照片,旋又抬头看雄一,脸颊挤出一个让人发毛的笑容。“拍得不错。”
“不错吧?费了我好大一番心血。”看到顾客满意的样子,雄一松了口气。
“不过也太少了吧,只有三张?”
“我只先带你可能会喜欢的来。”
“还有几张?”
“还不错的有五六张。”
“很好,明天全部带来。”说着,牟田把信封放在身边,没有要还雄一的意思。
“一张三百,三张是九百。”雄一指着信封说。
牟田皱着眉头,轻蔑地瞪着雄一,右眼下的伤疤显得更为凶悍。“钱等照片全部拿到再给,这样你没话说了吧?”他的口气充满威胁意味。雄一当然没话说。只说句“好”,便欲离去。
牟田却叫住了他:“秋吉,你知道藤村都子吗?”
“藤村?”雄一摇摇头,“不认识。”
“也是清华三年级的,跟唐泽不同班。”
“我不知道这个人。”雄一再度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