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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我连忙说不熟悉不熟悉,叶子带我去转过一圈,可并没去后山。今晚如果实在要我去,叫叶子与我一路吧。
叶子立即坚定地说,我病了,没看见我饭前刚吃了药吗?
杨胡子用手捻着下巴上的胡须考虑了一下说,这样吧,叫哑巴和你一起去,就这样定了,等会儿我给你一只电筒。
我惨透了。想到过拒绝,但那样做杨胡子定会叫我走人,那我要揭开这里重重迷雾的计划就前功尽弃了。
我在房间里心神不定地待到半夜。其间想翻看叶子借给我的《聊斋志异》混时间,可看了不到一页便觉得毛骨悚然。放下书,想到了唱歌壮胆,于是便小声地唱周杰伦的“双节棍”。我越唱越起劲,在一阵阵风生水起中,我顿时成了一个噼噼啪啪前翻后仰的武林英雄。
突然,杨胡子在敲门叫我说,时间到了。我于是带上电筒出门,哑巴已经在院子里等我。

半夜时分,也是杨胡子算定的盗墓贼可能出没的时间,我和哑巴已深入到这辽阔的坟地之中。说是辽阔,在此时的漆黑中却只能看见电筒光照着的东西。小路上的石板一块接一块,石板间冒出野草,草叶颤动,可并不觉得有风。我尽量不让电筒光晃向小路的两边,我不想看见两旁连绵不绝的坟堆和墓碑正像鬼门关似的夹着我走路。
我问哑巴,后山还没到呀?话一出口,才知道这话是白说。十哑九聋,我只有跟着他走到底了。
随着小路不断地转弯,我感觉已到后山了。突然,哑巴“啊啊”地叫着,并抢过我的电筒向前方照去——电筒的光圈中出现了一座新坟,一竿招魂幡在坟上兀自独立,坟旁铺着一层爆竹留下的红白色的纸屑。
我们走过去,围着坟转了一圈没见什么异常,墓碑前一片香蜡的残迹和几堆乌黑中掺着灰白的纸钱灰,还有一堆水果,呈现“品”字形垒在墓前。我将手电光射向这些水果时,突然看见其中的一个水果已被吃掉了小半个,剩下的那一半还留满牙印。
我不禁倒抽一口冷气,立即将哑巴拉过来,指着这水果让他看。哑巴便对我比划起来,嘴里还“啊啊”地叫,可是我怎么也弄不懂他的意思。
无论如何,此地不可久留。我对哑巴做了个往回走的手势,便开步逃离这个地方。没走几步,哑巴追了上来,拉住我的胳膊,要我往另一岔道上去。哑巴叫着,很恳切的样子,想来他不会有坏心,我便随他进入了岔道。没走多远,他又抢过手电照了一座坟堆,并走过去,只见墓碑上刻着——姚磊磊之墓,下面的生死年月是“1990.7.191998.8.2”,再下面的落款“母袁燕洁哀立”。
我心里一下子沉重起来。想来这是一个单身母亲,将她仅有八岁的儿子葬在了这里。尽管从时间上算,这坟已存在有十年之久,可我在这里还能感到一个母亲的哀痛。
我大声地问哑巴道,你要我看这座坟干什么?干什么?同时尽量用手势表达我的疑问。哑巴便半举起两只张开的手,同时张开伸出舌头作出吓人的样子。我便指着这坟也伸了伸舌头说,你说这小孩是鬼吗?哑巴点头认可,然后用手在下巴下比划。我明白了,杨胡子怕的就是这小鬼。
说来也怪,看了这座小孩的坟以后,我对这夜半坟地的恐惧一下子减轻了许多。也许是人类情感的力量感染了我,一个母亲在墓碑上留下的“哀立”二字,竟让我不再把墓碑看成是冰冷恐怖的东西。在返回的路上,我的手电光除了照小路,还有意无意地在路旁的坟堆和墓碑上晃动,直到我想起那座新坟前被吃掉的一半的水果,恐惧感才重新笼罩了我。
我终于回到了房间。我长出了一口气,杨胡子交给我的这个艰巨的任务总算完成了。我关灯睡觉,眼前却老是浮现出一座座坟堆和墓碑。我翻了一个身,脚下却突然蹬到了一个什么东西。我坐起来摸到了它,好像一只鞋。我开了灯,看清了手里拿着的是一只黑色的圆口布鞋,鞋底是白色的,很薄很薄。我突然反应过来,这不是穿在死人脚上走黄泉路的那种鞋吗?
我大叫一声,将这冥鞋扔向门后。我想大喊“来人呀”,可嘴张得很大,喉咙里却像憋了气似的发不出声音。
我决定离开墓园了。我想很多人都没体会过神经快要崩溃的感觉,我认为那比濒死体验还要可怕。
昨天后半夜发生在我屋里的事,所有的人都被我的号叫惊动了。可是,我并没有得到同情和帮助,相反,这离奇的事让我受到了若干怀疑和指责。首先是杨胡子,他拿起那只鞋看了看说,唔,你刚才去坟地,是不是在那座新坟边嘻哈打笑了,或者,屁股坐在了那墓碑上?所以死去的人要用这个方式来警告你。我急忙声明我在新坟旁绝无任何不恭的行为,并要哑巴给我作证。杨胡子将头转向哑巴,哑巴便“啊啊”地叫着又比划,我不知他表达的什么意思,总之杨胡子仍然认为我是罪有应得。这时周妈接过那只可怕的鞋看了看说,唔,这事与新坟里葬的那个老头儿无关,看这鞋的尺码和样式,是一只女鞋。说到这里,周妈盯着我看了一下,接着问道,你是不是很久没给你那个女朋友烧纸了?坐飞机掉下来,够惨的了,你若不常烧点纸去,她当然会来找你的。我一时有口难辩,总之我一下子成了个负心的人。
这时,站在我屋里的冯诗人说话了。他指着我插在瓶子里的那枝小黄花说,你这花是哪来的,坟上摘来的是不是?可这坟地里,除了我未婚妻的坟上,哪里有这种花?那是我种下的,你去摘了,活该受惩罚。我急着表明我一点儿不知情,这花是哑巴给我摘来的,冯诗人却难消怨气,愤愤地说,哼,哑巴,哑巴懂什么?还不是你叫他去摘的。
在对我的一片质疑和指责声中,只有叶子没有说话,并向我投过来同情的眼光。人都散去以后,我正想将那只可怕的鞋扔出窗外去,忽然听到门外有动静,走过去一看,一张纸条从门下的缝里塞了进来。我捡起这纸条到灯下细看,上面写着“凶多吉少,不如归去”几个字,字体娟秀,一定是叶子在提示我了。
是的,不如归去,这个提示使我像夜里的迷路人看见北斗一样松了一口气。我望着扔在地上的那只冥鞋,而且是女鞋,它的来历这里的人也许都没讲对。我认为最大的可能,是紫花的亡魂在作祟。她在车上就告诉我不要留在这里,后来又在半夜打电话到这里来找我。可是我一意孤行,她不得不用这种方式来让我离开这里了。我又看了看那张从门下塞进来的纸条,这几个字是叶子所写还是紫花所写,竟让我一时难以确定了。
我开始做离开这里的准备。首先,我应该将那枝快要枯萎的小黄花归还到那坟上去才对。我把哑巴叫到房里,将花拿给他,让他带走,并用双手给他比划坟的形状。哑巴却拖着我,意思是我也要去才行。我想了想也有道理,便去保管室拿了三炷香,带着花和哑巴一起去坟地了。那座坟也在后山,在正午的阳光下,这里的坟堆比前山还要多,举目望去,有一座坟堆上果然开满这种小黄花。我将带来的这枝花还回了花丛中,然后在坟前插上三炷香点上。这时,我发现冯诗人正在不远处徘徊,我想从今后他也不会再怪罪我了。
接下来,我应该将叶子借给我的那本书还给她。想到就要和她道别,我不禁生出满心的惆怅。这个在夜里穿着猩红色睡衣描眉的高贵女子,这个在院门开处一身淳朴的乡间妹子,这个被疾驶而来的汽车惊吓出病来的弱女子,这个和我牵着手在坟丛中徜徉的神秘女子,我就要别她而去了。我突然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说服她和我一起走,怎样?这办法太好了,带了她出去,既能和她一直在一起,又可以让她讲出这里的全部秘密。比如,冯诗人当初在坟前究竟是真死还是还魂,他在半夜和未婚妻聚会是否仅仅是他的幻觉;周妈去西河镇买菜,为何能在半小时内满载而归;哑巴的哑,究竟是来墓地之前还是来了之后;当然,更重要的是杨胡子,他怕那个八岁小孩的坟,我觉得极不正常。我刚到这里时,看见他从坟地里挖回了一根绊脚的青藤,并让周妈把这藤塞进灶里烧了,那个狠劲,当时就让我感到异样;事后周妈对我讲过,那藤就是从小孩坟边长出来的。我以我在报社接触过众多人和事的经验,感觉到这里面存在着谋杀。最大的可能是,十年前,那个叫袁燕洁的单身母亲带了孩子来这里参加亲戚或朋友的葬礼,而杨胡子这个孤老头因非常想要一个孩子,便把八岁的姚磊磊引诱到屋里关了起来。可事后杨胡子怎么也驯服不了这个城里的孩子,又怕事情败露,便把这孩子杀了。不久后,孩子的母亲或另外的人在这附近的山沟里发现了孩子的尸体,悲伤欲绝的母亲便把这孩子葬在了这里。不管小鬼是否特灵特厉害,杨胡子都会从此留下恐惧的病根。
我的这一推测极有可能非常接近事情的真相。因此,我要离开这里,还非得将叶子带走不可,她已在这里待了一年多,极有可能已知道其中的凶险,只是为了自己的生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主意已定,我便在这天夜里带着还叶子的书上阁楼去了。我是在杨胡子他们都睡下一会儿之后溜出门来的,我赤着脚上楼梯,到了叶子门前时才将鞋穿上。
我轻轻敲门,压低嗓子叫“叶子”。过了好一会儿,门开了,我立即将一个手指竖在嘴上,示意她不要声张。她疑惑地看着我,却并没有放我进去的意思。我一急硬挤了进去,反身关上门后才低声说,我又不是鬼,进屋来不会吃了你的。她说,有什么事?我将书递给她说,还你这书,另外,我还有事给你讲。
我走进屋里时,立刻被一种温馨的气息所包围。她的床被一顶粉色的尼龙蚊帐罩着,桌上亮着台灯,很多书,占据了桌子的一大半。她穿着尖领白衬衣,下面是蓝色的长裤,与白天的村姑打扮相比,此刻的她又像是一个学生妹了。不过我注意到她的蚊帐里有一团红色的东西,一定是那件睡衣了。刚才她迟迟才来开门,想来是刚把睡衣换掉。
她并不叫我坐,显然是不愿我在这屋里久留。可我却一下子被这屋里的气息搞迷糊了,一时忘记了自己来这里的任务,只顾吸着满屋的温馨,其中还有一缕淡淡的香味。我走到桌前去看那些书,除古今中外的小说外,有四本大书引人注目,那是《中国通史》。
她走过来,直视着我说,有什么事,赶快说吧,我还要休息呢。
我愣了一下,似乎在她的问话中才清醒过来。我说,我要走了。她问什么时候,我说明天一大早。我还没给杨胡子讲,不过也不想给他讲了。这种职也说不上什么辞不辞的。我想悄悄地一走了之就是。
听了我的话,她平静地说,走吧,走了好。守墓这事,谁也干不久的。这里除了杨胡子外,每隔几年就要换一茬人。现在,周妈在这里干了快五年,哑巴待了三年多,冯诗人两年多,我待了一年多,也许要不了多久,我们这批人又都会走掉的。
叶子的话让我大喜,我立即说,何必还要等些时间呢,明早你和我一起走,行吗?
她立即摇头,不不,我现在还不想离开这里。
我恳求道,跟我走吧,到省城里去,我保证帮你找一份满意的工作。
她便问,你来这里之前,在省城做什么事?

我差点说出我的非凡经历和记者身份,但我忍住了,在她没跟着我走出这里之前,我绝不能暴露自己。我说,来这之前,我在省城的一家肿瘤医院,搞办公室工作,负责迎来送往,还写点工作总结汇报材料什么的。我的这段自我介绍和以前对杨胡子讲过的一模一样,想来不会有什么破绽。
她“哦”了一声后说,好,在医院做事不错的。你走吧,明早我就不送你了。
她的语气平静但态度坚决,这让我非常失望。我看着她说,我走了,以后还能见到你吗?
她说,不知道。或许几年后我们还能见面,但这说不准。
我说,到时怎样找你?
她突然嫣然一笑说,怎样找我?出门向东南方30里,住有一人家,家有一女……
我也笑了,叶子念的是《聊斋志异》中的一段叙述,加上她的嫣然一笑,好像她正在装扮东南方向的那个狐狸精似的。
这天晚上,我说服叶子和我一起走的计划没能实现,最后在她的嬉戏中,竟连道别的惆怅也没有了。尤其是她的嫣然一笑,这是我到墓后看见她的最迷人的一笑,我突然觉得我作出离开这里的决定太没有道理。我看着她说,你不走,我也不走了。凶多吉少,不如留下,你说对不对?
她立即沉下脸来说,这,你自己拿主意吧。她的话刚完,突然有“叭”的一声响从房里的洗手间传来,我惊了一下,两步就走进了洗手间去察看。昏黄的灯光下,一个木桶的边沿上搭着一条毛巾,空气中还残留着水蒸气和好闻的香味。潮湿的地砖上,一瓶浴液已从墙角的架上滑落下来。
叶子已跟了过来,一边将我往外拉,一边说,没什么事的,不过是瓶子掉下来了。
我回到屋里,还吸着鼻子说,好香啊。
她便说,你闻到什么香?那里面可是吊死过一个女孩的。据说多年前有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孩在这里做守墓人,可不久后就在这洗手间里上吊自杀了。
我浑身一震,有点哆嗦地说,是,是吗?这太,太可怕了。
我回到了我的房间,辗转难眠。天亮前还做了一个噩梦,可我一点儿也不想再提那梦中的情景。我意识到我正在险境中身负重任,而我竟想逃跑,这简直是给我曾经服役过的特种兵部队抹黑。
天刚亮我就起床了。院子里很湿,还有些发亮的水洼,小楼周围的树木也是湿漉漉的。显然,昨夜下了一场无声无息的雨,这使早晨的天空像被洗过一样干净。这里的人都还没起床,我开了院门,沿石阶走下去,不过我并没有走向通往西河镇的那条路,而是上了坟山。太阳已冒出半个头,有万道金光射向这无尽的坟堆与墓碑。我举手扩胸做了个深呼吸,空气新鲜得很,死人与活人都平等地开始了新的一天。我突然想到吊死在叶子屋里的那个女孩,她也葬在这里吗?如果她能从坟里出来,告诉我她在这里的遭遇就好了。想到这里,我突然有了一个重大的醒悟,死去的女孩也许就是叶子的姐姐吧。叶子来这里做守墓人,其实是想弄清她姐姐死亡的真相。因为,自称是山里妹子的叶子,其真实身份正在被我慢慢揭开。无论如何,一个从山里出来打工的女子,是不大可能在桌上摆着《中国通史》的。
这天,我尝到了一大早起床的好处,这就是,人和太阳一起在野地里露头时,人的脑袋特别灵活,并且,在夜里失去的勇气也会重回你的血液之中。我在坟山上走着,不觉已走到了最高处。远远望去,隔着几个山丘有一户人家。据说这坟地周围原本住有不少农家的,随着坟地的扩展,农家自然渐渐避开了这片死亡之地。说来也是,如果一开门就望见坟丛,你能不搬家吗?此刻,我远远望见的那户人家应该是离这里最近的邻居了,我突然想到,应该找机会去拜访拜访这户人家,尽管隔着几个山丘,但他们对这里的情况,不会知道得太少。只是,他们遥望生死鬼魅已选择了沉默和麻木,就像此刻我望见的那座一动不动的农舍一样。
这天进屋吃早饭,叶子看见我真的没离开这里时惊了一下,但没吭声,随即低头吃饭。杨胡子却以略带赞赏的口气说,大许看来已适应这里的工作了,一大早就上坟山去看,嗯,不错,干一行爱一行嘛,在这里工作也是有前途的。我已老了,公司总部今后会在你们中间挑选负责人的。我便对着杨胡子点头,作出一副诚心诚意要争做接班人的样子。
然而,杨胡子并不领情,话锋一转问道,你一大早上坟山,是不是去扔那只死人的鞋子了?
我惊了一下,立即说,没扔没扔,那只鞋还在我屋里呢。怎样处理,我正要向你请示呢。
周妈说话了。这个都不懂呀,选一日子,把这鞋带到院门外烧了,还要烧些香蜡纸钱,你还要跪在地上磕上三个头,知道不?
我抬眼望着杨胡子,他点头认可这方法。不过他随即盯了周妈一眼,似乎为周妈抢了他的风头而有点不高兴。
饭刚吃完,堂屋里的电话响了。我和叶子一前一后向堂屋走去,我在这里新的一天的工作又开始了。
第四章 再回墓园
这天,一个老妇人来到了墓园。我是在电话里听出她是一个老妇人的,可是,她到达这里后,看上去并没有我想象的那样老。尽管她年近六旬了,走路说话都很精神。
她是自己开着一辆小车来的。一进院门,便连声夸赞这里的环境好,一副巴不得搬到这里来住的样子。杨胡子乐呵呵地接待她,泡上茶水后,还破例叫周妈赶快去镇上买菜。老妇人一摆手说,不用客气了,随茶便饭就行。杨胡子却说,那怎行?你是第一次光临这里,得好好招待才行。老妇人便说,吃饭事小,咱们先上山去看看吧。杨胡子连声应道,好好,便陪着她走出院门去了。
周妈挎着菜篮从厨房出来,发现我和叶子都露出对这妇人搞不懂的样子,便走过来低声说道,她可是我们的大客户啊,在省城承包了好几家医院的太平间,病人死了后葬哪里不葬哪里,家属就听她一句话。
杨胡子陪老妇人去坟山以后,很久没回来,估计除了观览整个墓园外,他们还商议不少事。直到午饭桌上,杨胡子才将这妇人介绍给大家,这是丧葬公司的薛经理,以后薛经理的业务来了,大家得优先办理。薛经理立即说,大家多合作嘛,总之我们都是吃死人饭的。她这话刚完,我看见叶子推开饭碗转头呕了一下,我也顿觉胃里发翻。在饭桌上少有说话的冯诗人却开口了,他说薛经理话不能那样说,人都是要死的,我们该做啥做啥,说吃死人饭太狠了吧。杨胡子立即瞪了冯诗人一眼说,薛经理没说错,没死人,我们不都是要饿饭吗?
饭后,杨胡子将我叫到无人处说,等一会儿,你和薛经理一起回省城办点事,就几天时间,办完事她会派车送你回来。
这事来得突然,我问,办什么事?杨胡子说,在车上她会给你讲。
我就这样迷迷糊糊地坐上了薛经理的小车。她开着车,并不说要办的事,而只说闲话。先夸我选择这职业有眼光,并且以我的年轻有为,以后很可能做上这里的主管。接着问起我关于哑巴的情况,是什么地方的人?家在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吗?我对此当然是一问三不知。她说,怪了,杨胡子也对他迷迷糊糊。我来这里就注意到这个哑孩子,有点像……唉,不说他了,我们还是讲正事吧。

她是在汽车已驶上去省城的高速公路后才讲起正事的,这给我一种只能办好这事而不能回头的感觉。可是,我办得了这事吗?她要我回城后约肿瘤医院的院长出来吃饭,理由是,说我的一个姓薛的亲戚有一个清代的青花瓷瓶,放在家里怕被盗,想请他保管保管,因为医院保管室想来是很安全的。
我说,这事我恐怕办不了。
她说,你以前不是在这家医院工作吗?不是办公室的嘛,你照我说的话去约院长,他会出来吃这顿饭的。他只要出来你就没事了,怎么样?
见我不回答,她想了想又说,我知道你在墓园工资低,这事办成后,我给你两千元报酬,要么,我现在就把这钱给你。
我急忙说不要不要。此时车已驶上了进城的立交桥,我突然灵机一动说,我尽量努力去做,两天后给你回话,不过你也要做好办不成这事的准备。
她胸有成竹地“嗯”了一声,给了我她的名片说,保持联系。
我在墓园编造的曾在肿瘤医院工作的经历,给我带来了这个大麻烦。想来这个专门承包医院太平间的老妇人,早已对这个死亡率最高的医院垂涎欲滴了。我帮不了她,但既然已经回城,我突然想到可以借机办一件重要的事。
我又走在了繁华的都市中。直入云空的高楼和刺眼的广告牌,让我有恍若隔世之感。匆匆忙忙的男人和五颜六色的女人与车流交织在一起,尽管这些人注定了最终要坠入死亡坟地的冷清,但此刻我要敢对他们这样喊出来,肯定会被满街的人看作疯子。因此,我只能像一个智者一样保持沉默。
我没回报社去露面,而是在晚上打电话约了女记者白玫出来喝咖啡。我还没忘记活着的人都喜欢用喝咖啡打发掉一些光阴。
白玫来了,气息鲜活,V字领的低处有点迷人。看来,她上次因采访墓园而带来的惊恐已烟消云散了。不过实在抱歉,我要和她谈的仍然是墓园。我简单对她谈了我在墓园暗访的初步经历,并要她发誓对此事保密。然后,我拿出一份早已起草好的“寻人启事”,要她代我办理一下在本报刊发的事宜,费用由我出。
寻人启事的内容如下——
寻袁燕洁,有失散多年的亲戚找你。见报后请速致电139********联系。
白玫看了“启事”后疑惑地问,袁燕洁,这是什么人?
我说,你采访墓园时不是听杨胡子说小鬼当家真可怕吗,这人就是小鬼的母亲,我在墓碑上看见的,启事见报后,她若打你的手机联系,你就记下她的电话,然后说她的亲戚会和她直接联系的。你将她的电话告诉我后,就没你的事了。说完,我将墓园的电话给了白玫,并说打电话给我若是别人接的电话,你就说你是我表妹。
一切安排停当之后,我在心里表扬了自己一番。啧啧,特种兵出身的记者就是不同。谁说这时代只出贫民与富翁不出英雄,待我此次暗访成功后,将一个惊天的秘密公之于世,大家就会知道英雄犹在了。
第二天中午,我给那个老妇人打电话说,薛经理,实在不好意思,此事被我办砸锅了。我见到院长后刚说出此事,他便疑惑地将我全身上下看了一遍,好像我是外星人似的。他并不接我的话,而是质问我为何无故离职,并说我要不写检讨就开除我,吓得我赶快跑掉了。
我编造的这番话让薛经理失望至极。她沉默了一下说,好吧,也只能这样了。我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然后说,我中午后就准备赶回墓园去,说是你可以派车送我吗?她立即在电话里无精打采地说道,唉,这几天太忙,可能没车送你了。我心里一凉,但立即硬气地说,没事,我这就去车站坐车,省得我坐你那小车还头晕呢。
我乘车返回墓园,一路顺利。在去西河镇的车上,后排有一个婴儿一直在啼哭。我回头看去,一个年轻农妇正焦急地抱着怀里的婴儿,不停地叫着“宝宝乖乖”,可婴儿仍然哭。她的旁边坐着一个额头上凸着青筋的汉子,可能是被婴儿的哭声搞得心烦吧,他将头转向另一边。车过半程,这汉子下车了,婴儿一下子不哭了。这时车上有人说下车的汉子是个屠夫,这一带有名的杀猪匠,是他身上的血腥味把婴儿吓哭了。有人反驳说,婴儿那样小,不可能知道那汉子是杀猪匠。况且那汉子身上干干净净的,哪有什么血腥味?有人不同意这说法,啧啧,别以为婴儿不懂事,孩子越小越灵,比我们大人灵动多了。
在去西河镇的车上,总有些不大不小的玄乎事搞得我头晕。我想到了上次坐在我旁边的那个叫紫花的女人,当时车上如果有婴儿的话,一定会哭闹得全车人心绪不宁的。我还想起了我小时候经常半夜哭闹,长大后大人讲起这事时,却从不提我哭闹的原因,不知大人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得不知道。
车到西河镇,我没敢进镇上去,而是径直拐向了通往墓园的土路。快到墓园时,一辆迎面而来的黑色小车在我跟前戛然停下,车门开处,是杨胡子走了下来。他问我给薛经理的事办好了吗,我说没办好,并简要讲了下事情的经过。他说也罢也罢,咱经营好自己的墓园就是。这时,车上又下来一个男人,杨胡子给我介绍说,这是公司总部的王主任。王主任审视了我一下说,不错,咱公司所属的三个墓园中,西土墓园的管理人员是文化素质最高的,小伙子,好好干吧。杨胡子也接着鼓励了我两句,还告诉我公司总部组织了人去南方考察学习墓园的经营管理,他此行出去,要一个月时间,这期间墓园的工作由叶子主管,大家一定要听她的安排。
这一变化来得有些突然,望着扬尘而去的小车,我心里有了一种少有的轻松感,好像阎王爷走了小鬼们可以闹翻天似的。
我转身向墓园走去。也许,这管制放松的一个月,将使我对这里种种鬼魅现象的调查取得突破性进展。
夜半的坟山,黑暗中弥漫着潮气、青草气和香蜡纸钱燃烧后的怪气味。连绵不断的坟丘和墓碑在我的电筒光里忽明忽暗,像是附了魔法在黑暗中跳进跳出一样。让我一个人在夜半巡墓,这是叶子的安排。我当时一听头都大了,立即说这安排不公平,白天巡墓是冯诗人和哑巴两个人,而夜里却让我一人出来,这不是存心要让我吓出毛病来吗?叶子说,白天巡墓,要干点培土之类的维护活,而夜里巡墓只是走走看看,一个人足够了。吓什么?如果怕鬼就别干守墓人这一行。
代理主管的叶子比杨胡子厉害多了,这是我一点儿也没想到的。在这之前,我还以为杨胡子走了,大家可以轻松。当然,叶子这样对待我一定是另有想法。昨天下午我回到墓园时,她就显得出乎意外,她原以为我离开墓园去薛经理那里做事了,没想到我又出现在墓园。现在,她作出这种安排显然是逼我辞职走人,这只说明她已觉察到我正接近她和这里的各种秘密。识破了她的心机,我随即接受了这种安排,只是嬉戏似的补充了一句说,如果鬼把我抓走了,你们可要给我烧点纸呀。
现在,我对叶子的判断已经渐渐明晰起来。在守墓人的阁楼上,住着两个女孩,一个是叶子,她读过很多书却冒充山里妹子在这里守墓;另一个女孩是鬼魂,也许还是叶子的前生。请没来过这里的人原谅我这个荒唐的想法。并且,荒唐不荒唐,我将用事实作出证明。
在我离开墓园的这两天,后山又起了新坟,可我今夜决不想深入到那里去。夜半三更的,总之没人看见我,我只需在坟山浅浅地走一走,将叶子的安排应付过去就行。除非叶子追出来陪着我,那一同深入到后山去也是可以的。我之所以产生这个想法,是因为我意识到,叶子一方面想赶我走,另一方面,她对我是有好感的。想想第一次巡墓,我牵着她的手她也没有拒绝;后来我病了,她还在床前念书给我听。这样想来,她安排我一个人夜半巡墓,也许就是想让她来陪着我。作出这种预想时我心里一阵温暖,但同时也很迷惑,不知对我有好感的叶子,是人或鬼魅中的哪一个。
在黑暗的坟山上,我的预想很快成为了事实,因为我听见坟丛中的石板小路上隐约传来脚步声。叶子爱穿一双红色的水晶凉鞋,这种鞋底碰响石板路,发出的就是这种声音。我突然有些慌张,有些羞愧,因为我此刻还在坟山的边缘地带徘徊,这不但说明我偷懒,还说明我没有勇气,是个胆小鬼。为了纠正我的形象,我立即向坟山深处走去。我想在前山与后山的交接地带停下来,这样回头迎接追上来的叶子,事情才说得过去。
我晃着手电在坟丛中穿行,手电光却越来越弱,很快变成了一星什么也照不见的萤火,是电池用完了。叶子给我这样一只手电,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幸好此刻已到了进入后山的转弯处,几棵标志性的大树黑糊糊地立在路的两边,让人一抬头感到像要进入鬼门关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