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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节


“且慢,下这样的结论,必须多一些证据来支持。那么,我们再来研究一下第二组条件,就会产生一个问题:按照这封信字面上的意思,其作用只能让翟朗去杀翟运,凭什么能挑拨翟运和赵大自相残杀呢?当然,翟运看到这封信,势必会怀疑到是赵大所写,赵大却不一定了。设想一下,假如真的是李树三和赵大杀死了翟运,赵大看到这封信会怎么想,恐怕一定会想,有人要找我和李树三的麻烦了,但他绝对不会想是李树三写的吧——但是,由于真实情况是他和翟运杀死了李树三,所以,赵大看到信难免会想:这件事,只有翟运和田颖两个人知道,翟运当时把自己的所有证件都烧了,田颖不可能知道他的真实身份,那么这封信怎么会寄到翟朗手里?只有一种可能,就是翟运一直怕自己的身份暴露,想杀我灭口,又不敢直接给他儿子写信说自己还活着,怕警察按‘信’索骥找上门来,所以自导自演了这么一封匿名信,让他的儿子拿着信来找到他,再合谋一起对付我。”
除了田颖,屋子里的其他人听了这番推理,都连连点头。
不过,楚天瑛也有疑问:“那么,写信的人凭什么断定翟朗不会拿着信去报警呢?”
“不是断定翟朗不会去报警,而是不怕翟朗去报警。”呼延云说,“对于写信的人而言,目的只是让赵大和翟运一起完蛋,所以即便翟朗拿着信报警了,结果不同样是赵大和翟运倒霉吗?无非是少些坐山观虎斗的‘乐趣’罢了。”
楚天瑛赞同地“嗯”了一声。
“所以,写这封匿名信的作者,必须还符合第三个条件,那就是——她知道李树三就是翟运。”呼延云继续说道,“按照田颖自己的讲述,她目击过赵大和李树三杀死翟运,那么她怎么知道死的其实是李树三呢?这里就必须要提到一个十分关键的节点了,诸位还记不记得,翟朗在图书馆对杨馆长和小郭讲过,他前一阵子曾经打电话给渔阳县公安局请求查找他父亲的下落,并传真过去了他父亲的唯一一张照片,由于材料太少,后来公安局没再帮他找了,而我敢肯定的一点是——接到传真的人,正是刚刚当上见习警察的田颖。
“田颖接到传真,大吃一惊,因为她三年来一直以为和赵大狼狈为奸的人真的是李树三呢,于是一个大胆的复仇计划立刻在心中形成了。这个计划简单极了,就是模仿赵大的笔迹给翟朗写一封匿名信,让他有所动作,不管什么动作都行!田颖曾经委身于赵大,很清楚他和翟运之间互相利用,而又互不信任的关系,所以,就像不得不困在瓦盆里的两只蟋蟀,看似同悲欢共命运,小小一根草棍的挑逗,也能让它们斗个你死我活。
“田颖本来做好了坐山观虎斗的准备,可惜过了一阵子,一直没有发现翟朗的动静。她有些着急了,复仇的火焰一旦燃烧,断不能自己扑灭,她于是决定亲自动手了。”
说到这里,呼延云对马海伟说:“老马,现在,你可以把那一晚在花房里发生了什么,再和我们讲一遍吗——不用从开头讲,就讲你从噩梦中醒来之后的事情吧!”
马海伟点了点头说:“那天夜里,我一直被《乌盆记》的唱腔困扰着,噩梦连连,等我醒来的时候,好久好久都不知道纯粹是做梦呢,还是真的有个冤魂进我梦里来让我帮他申冤了。我想,只有一个办法能证明刚才的梦是真是假,就是朝床底下看一眼,是不是真的有一个乌盆。”
马海伟一边说,一边走到床前,“呼啦”一下掀起了垂下的床单,露出了被灯光涌入的床底。
“我当时从床上伏下半个身子,掀开床单,用手机照着亮往里面看——里面什么都没有。然而当我抬起头时,手机的光芒照到了前方的黑暗中,有一双脚。
“那双脚上穿着黑色的雨靴,雨靴的边沿积起了一圈水泊,也许是光线的原因,看上去跟一双刚刚砍下犹在流血的脚似的,吓得我一哆嗦,手机‘啪’地摔在地上,倒扣住了光芒,屋子里顿时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马海伟喘了一口粗气,好像还在回味当时那种惊悚和离奇的感受,“说起来我也曾经是个警察,就数那天晚上最是没种,吓得我居然就那么上半身趴在床上,下半身瘫在地上,跟从电视机里爬出一半的贞子似的。好久好久,我一口气也不敢喘,我感觉得到,对面那双脚也一动不动。
“很久很久,传来一个声音,声音十分诡异,好像一个木偶发出的,事后我才想起,那应该是一个人在脖子上佩戴了变声器才能发出的声音。”马海伟说,“那人说:‘三年过去了,你应该忘记那些死在塌方的砖窑中的奴工了吧?’黑暗中那种声音虽然令我恐惧,但这句话却让我精神一振,我至少知道那人就算是个鬼,也不会找我的霉头,我说那么惨烈的事情别说三年,30年我也忘不了!那人沉默了片刻,又说:‘那么你愿意帮他们讨还一个公道吗?’我说求之不得。那人于是打开一个手电筒,手电筒的光束很窄,照着她手中的一个蓝色的粗布包裹,她说:‘三年过去,要想扳倒赵大,靠那些窑工的尸骨,恐怕不可能了,但是这个包裹里的东西,能对赵大起到致命的作用。’我问那是什么?那人说:‘这里面装的是一只用被赵大杀死的人的骨灰烧制的乌盆,只要你把它交给著名的法医蕾蓉,她自然能有重大的发现……’
“我刚刚被《乌盆记》的唱腔梦魇,谁知眼前就放着一只乌盆,乌盆里还有一个冤魂,当时我的恐惧啊,不是头皮发麻,不是寒毛倒竖,简直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人还是鬼了!”马海伟的声音浑浊而沙哑,“我想那个人一定感受到我的感受了,所以她发出一阵怪笑,说明天一早你一定要坐上警车,跟林凤冲他们一起回北京,不然你会有生命危险的。我心想我今晚能有命活下去就是个奇迹了,但还是不禁问:‘我会有什么生命危险?’那人说:‘这个乌盆里有着赵大最想埋葬的秘密,所以他一旦知道在你手里,说不定会派我在半途伏击你的。虽然你今晚放过我一条生路,但赵大是我们集团的真正老大,如果你跟着警车一起走,安全度会高很多。’
“我乍一听,有点糊涂,什么叫我今晚放过她一条生路?猛然间醒悟过来,跌跌撞撞地爬起身怒吼了一声:‘你是芊芊?’
“然而吼完我后悔了,因为虽然手电筒的光很微弱,我还是看见她的另一只手中握着一支手枪。
“还有,她身穿雨衣,雨帽的帽檐压得很低,加之光线昏暗的缘故,根本看不清她的面孔。
“当我意识到她是个实实在在的人,而不是鬼魂的时候,我感到异常的愤怒,我甚至骂骂咧咧起来,说没见过你这么忘恩负义的人,早知道你是贩毒集团的头目,我绝对不会放过你。她却一直沉默着,等我发完了火,她说:‘我和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看在你救我一命的分上,我放过你。记住,明天一定要跟着警车走,乌盆一定要交给蕾蓉,至于别人问起乌盆的来历,建议你最好编一个故事,说梦见一个冤魂向你倾诉被杀害,然后居然真的在床下找到一个乌盆。’
“我说,猪才会相信这个故事呢!
“她阴森森地说:‘调查之后你就会知道,这个花房的产权是赵大的。还有,就在这个花房里,真的发生过一起《乌盆记》式的杀戮。’
“我一听,顿时又惊恐万状,我问:‘你为什么这么恨赵大?为什么不去亲手解决了他?’
“她关掉了手电筒,长叹一声,幽幽地说:‘因为我还在乌盆里。’
“我一愣,这话说得让人听了从骨头缝往外冒寒气……屋子里死寂了片刻,我感到她已经不在了,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伸出手,果然,她无声无息地飘走了。
“我战战兢兢地解开蓝色的粗布包裹,看到了那个乌盆。起初我连个指头都不敢动,后来终于碰了一下,从指尖凉到心里,后来又慢慢摩摩挲起来,黑暗中,那粗糙不平的表面,让我有一种在墓地抚摩不知名的头骨的感觉……我想了很久很久,怎么把乌盆交给蕾蓉,怎么跟她说这个事情,万一被警方知道了,怎么解释乌盆的来历,说起乌盆的来历,就要说到芊芊,说到芊芊,就要说出我私下把她放走的事情,那可是重罪啊……想来想去,觉得芊芊给我出的主意,竟是最最妥当的主意,就说是做梦梦见的。蕾蓉要真能从中检测出什么再说,如果检测不出来,只当我是精神病发作,也不会太计较。反正只要能搞死赵大那个浑蛋,总要试一试!
“睡是睡不着了,在地上坐了一夜,第二天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失魂落魄,一副鬼上身的样子,抱着乌盆上了车。我困得不行,坐在最后一排昏昏欲睡,当我听到枪声响起的时候,我知道芊芊真的奉赵大的命令伏击我了,我恨自己放走了她,但我也清楚她不会杀我的,她说自己也还在乌盆里。那么,也许我真的就是戏文里那个张别古?只是我更不能对任何人提芊芊的事情了,是我放走了她,知道她袭击警车又不举报,我这罪过啊,可大了去了,我家娃快要出生了,我总不能坐在大牢里看我的孩子第一眼吧!”
说到这里,马海伟一屁股在床上坐了下来。
林凤冲埋怨道:“欸,老马,这些话,你咋不早说呢,一直跟我们这儿演戏。你早点说,咱们私下里解决解决,也不见得真的就要让你蹲大牢啊!”
“是啊!”楚天瑛也说,“来到渔阳县,我和小郭还要先暗中调查你的话,有没有假……不过,我们在这床底下,确实看到过一处放过瓦盆的痕迹啊……哦,我明白了,是你离开花房之后,芊芊潜回来造的假。”
“事到如今,你们还认为这一切是芊芊的所作所为吗?”呼延云突然说。
楚天瑛、林凤冲和马海伟,犹如受惊的猫鼬一般直直地望向他。
呼延云说:“请问,自从缉捕东哥那一伙毒贩开始,除了老马,有谁见过芊芊本人?”
林凤冲一下子哑了。
楚天瑛皱起眉头道:“我们找到过和她有关的证据啊,比如——”
“所有的刑事调查,第一是要搜集证据,但搜集到证据之后,第一是要辨识证据的真伪。”呼延云说,“我知道你的那些‘比如’,然而‘比如’都是真实可靠的吗?比如芊芊的手机和赵大的通话,只简单一句话,此前你们没有芊芊的声纹,怎么能确认这句话是芊芊说的?就算让她的同伙听,同伙能通过一句话确认她的声音吗?这一证据只能证明:有人用芊芊的手机给赵大打过电话,并不能证明打电话者是芊芊,更不能证明芊芊和赵大有勾结。再‘比如’马海伟刚才讲的那些,他没有看到来人的面孔,蓝布包裹和乌盆上也没有提取到芊芊的指纹,假如真的是芊芊,见马海伟为什么要佩戴变声器?所以,即便老马说的是真的,也只能证明,有个自称芊芊的人来到花房里,交给马海伟一只瓦盆,别的什么也说明不了。”
“那么,那场伏击呢?在设伏地点收集的证据呢?”楚天瑛的口吻有些焦急。
“什么证据?粉底?粉底真的能说明伏击者的性别吗?现在男人别说涂粉底的了,还有隆胸的呢,很可能是伏击者为了混淆警方视线而故意布置的陷阱啊。那两根和芊芊的DNA比对一致的头发?那两根头发最不靠谱了,天瑛你应该受过狙击训练吧,一个女狙击手在狂风大作的野外,在设定伏击地点时必不可少的第一道‘工序’是什么?”
楚天瑛愣了半晌,猛地醒悟过来道:“扎紧头发!以防头发飘动干扰瞄准。”
“所以啊,怎么可能脱落几根头发呢?摆明了是凶手提前散落或缠绕在附近,方便警方搜寻现场时找到嘛。”
楚天瑛使劲敲了敲自己的脑壳道:“当时气氛太紧张了,我竟没有想到这个……可是,我记得我当时确实看到了一个女人的面孔啊。虽然她包着纱巾,可是从她的眉眼上,我还是感觉到那是一个女人。”
“《泰冏》里,徐铮和王宝强坐在电梯里都无法确认同梯的人是男是女,别说你用瞄准镜找到的感觉了——不过,我并没有否定那可能是一个女人。只是我更加关心的是那辆被打得千疮百孔的丰田公务车。”呼延云叹了口气,“我从渔阳县回到北京,马上到物证中心查看了一下那辆车,嗯,我赞同爱新觉罗·凝根据车的情况,对伏击者做出的一些分析。唯一不同意的,是她说‘伏击者的目的,是逼迫车上的所有警察撤退之后,拿走一件他们无论如何也带不走,或者由于没有意识到重要性而肯定会放弃带走的东西’。”
林凤冲问道:“为什么你不同意?我觉得她说得蛮有道理的啊。”
“如果她是为了拿走东西,为什么扫射的都是车身的上半部分,而车窗下面的车身则没中几弹呢?”
“凝说了,伏击者压根儿就不想杀死任何人。”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货架在车身的上半部分,她在扫射时,为什么一点也不担心打中放在货架上的东西呢?”
三个人全愣住了。
林凤冲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一下子悟出什么似的:“因为伏击者是芊芊,她要抢走的是那个乌盆啊,而乌盆易碎,肯定会放在车座下面而不是货架上面啊。”
呼延云一笑说:“如果是这样,那她又何必在前一天夜里把乌盆交给老马呢?”
林凤冲一下子蒙了。
“我的天啊,全乱了套了,我搞不懂了,搞不懂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