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花台巷多少钱?”对面的女人指着一大堆行李问我,难道今天会这么早有生意。
“十块。”
“搞错没得哦,几步路就要十块钱,五块去不去。”女人浓重的方言让她极有喜感,我无所谓的点头。
去拿行李的时候,听见橱窗里电视播放的新闻。
……乾陵今日被开启,在完善的文物保存技术和科学的挖掘整理中,这座沉睡上千年的陵墓终于重见天日,据考古学家称,这才对乾陵的发掘有重大发现,在主墓室中找到武则天和上官婉儿的棺椁,令人震惊的是,一代女皇武则天和才女上官婉儿的遗体保存相当完好,如同安睡栩栩如生,至于上官婉儿怎么会出现在乾陵和武则天一同下葬乾陵,考古专家正在研究……
我慢慢放下手中的行李,回头看了一眼橱窗里的电视,画面中我再次看见武则天和上官婉儿,我重新坐回去,拿出酒壶仰头喝了几口,女人的催促最后变成咒骂,我没有理她,摊开手心一粒晶莹剔透的魂精。
我把酒壶里的酒对着电视倒在地上,算是一种祭奠,是我帮她们结束了长生不老的煎熬,记忆中她们就在我面前安详的睡着,再也没醒过来,可我却不知道,谁能让我也能好好睡一觉。
周而复始的日子,我渐渐开始变得麻木,习惯了别人的冷漠和白眼,事实上我什么都不在乎,店主去世了,挺好一个人,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也才五十多岁,走的时候享寿六十八,店面给转让出去,新来的店主不喜欢我在门口,其实不用他赶我走,我也会还地方,因为周围的人都开始惊讶的发现,我这个肮脏的酒鬼容貌从来没变过。
我在店面插了三支香,算是感谢老店主这些年的宽厚,我总是这样不停换着地方,离开码头后我去了申城,我总是喜欢在那些曾经留下过回忆的地方呆着,这样我才能在迷醉中提醒自己不用忘了我是谁。
这城市已经变的繁华,我见证了岁月的变迁,前面的男人催促我快点,我买了一辆车,这样给人拉货会方便,真不知道现在的人为什么会这么急切,不知道他们如此匆忙的追逐名利,到最后又能剩下什么。
哐当。
我的面包车撞在前面的车尾,应该是很贵重的车,从车里下来的人凶神恶煞,一把将我从座位上拖下来,他们用盛气凌人的眼光看着我,抓着我衣领让我看撞毁的部位。
我一直侧头看着远处的广告牌,巨大的三角广告牌上昨天还是五颜六色包罗万象的画面和文字,我从来没在意过,可如今,不光是眼前这一座广告牌,我放眼望去只要我能看见的地方,所有的广告位上的文字都是同一句话。
我听见旁边有看热闹的人在议论,秦皇集团真是有钱,各大城市的广告位一夜之间全包了,就留下一句话,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拉我衣领的人见我一直看着远处,开始动手打我,脸上、身上还有后背,他们的拳头雨点般落下,在他们眼中我是弱智,他们在用这种方式宣示他们的强大。
我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任凭他们恣意的殴打,我以为我真的麻木了,原来不是,我捂着嘴开始哭,很多年了,记得从祭宫后我再没哭过,我不想让自己哭出声,我拼命抓扯着自己头发,像一个孩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放声痛哭,落在那些殴打我的人眼中,我是懦弱的废物,他们变本加厉的发泄着不满。
我无法控制的痛呼之欲出,大喊一声重重一拳砸在地上,平整的公路断裂成两截,所有围观的人都惊恐的四处逃窜,刚才殴打我的人面面相觑吓得不敢动弹。
我抱着头蹲在地上,我现在只想找一个人说话,什么人都可以,我抬头看着他们,抹着满脸泪水。
“我兄弟要走了……”
他们以为我是疯子拔腿就跑,我看着远处的广告牌,颓然地坐在地上,真像疯子一样一声声嚎叫。
所有的广告牌上没有图案,只留下一行字。
连山在等见你最后一面。
我换好一套干净的衣服,医院外面围满了人,萧连山真做到了富可敌国,他的产业遍布所有我知道的地方,他的名望不是因为他的财富,而是他的善举,和他的性格一样,他不管做什么都会是受人尊敬的人。
这医院也是他的,上面的名字是秦皇,我知道,他是怕我找不到他,所以用了这个名字,其实我没想过要打扰他,正如同很多年前我赶他走一样,如果我是万世孤清的天命,那我只希望我身边最后一个朋友能远离我。
三道警戒线拦住了想要进去的人,很多都跪在地上祈福,那是连山善举的善报,长长一条马路全是人,都是自发前来看望萧连山的,我用力在人群中往前挤,直到我靠近最外层的警戒线,对面站着三个人,都老态龙钟她们在人群中张望,然后中间的老人认出了我,冲过来一头埋在我怀中,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很奇异的画面,一个老女人抱着我痛哭。
“连山不行了,一直不走撑到现在就是为了等你。”顾安琪的泪水在她脸上的皱纹中充盈。
我咬着牙轻拍着她的背,抹着她眼角的泪水,赵治已经老的佝偻着背,见到我态度还是一如既往的毕恭毕敬。
“终于等到您了……”
那是陈婕,不管这些人变成什么样子,在我记忆中永远都会记得,我搀扶着顾安琪,对他们点头,太多的话想说,可一句也说不出来。
她们只把我带到病房的门口,我推门进去,病床上的老人艰难地回头,浑浊的目光顿时变得清澈,他已经无法支撑起身体,就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一行泪水从他眼角落下,颤巍巍翘起的嘴角是我熟悉的憨笑。
我轻轻拍着萧连山胸口,这一次我没哭,就如同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一般,快五十年没见了,可好像他一直都在我身边。
“哥给你削个梨。”
我坐到萧连山的身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刘豪也是这样给睡在病床上的我削梨,我一边削一边对他说,别怪哥当年赶你走,身边的朋友都走了,哥想给自己留一个念想,知道你和安琪过的好,哥心里踏实,对了,我过得很好,就是学会喝酒了,我笑着拿出酒壶给他看看,然后接着说,喝醉的时候会想起你们,我还记得你和闻卓抬杠。
萧连山虚弱的笑,每一次呼吸都变的艰难,可如今他却是那样的开心,他抬起手我看着他指向我放在一旁的酒壶。
“想喝?”我笑着问。
萧连山缓慢的点头,我知道他不喝酒的,他是想体会这五十年我的日子,我没有阻止他,拧开盖子扶起萧连山喂他喝了一口。
酒从萧连山嘴角滑落,他蠕动着喉结,吃力的说。
“苦……这……酒苦……哥,你过……的也苦。”
我手一抖刀划破手指,鲜血染在梨上,我没想到萧连山会对我说这样的话,嘴角颤抖,咬着牙继续为他削梨。
“哥不苦,哥是太寂寞……有时候想找一个人说话,却发现我认识的人都不在了。”
我心静削水果总是能削出完整的果屑,可手中的梨只削到一半便断开掉落在地上,随同垂落的还有萧连山的手,泪水随着脸颊滴落在梨上,我终于明白当年为什么武则天和上官婉儿会求我破去她们的长生不老,活的太久,记住的事就太多,有些事是忘不掉的,记的太清楚会是一种溢于言表的煎熬。
离开的时候我把那个削好的梨放在萧连山的床头。
我没去见顾安琪和陈婕还有赵治,我忽然发现原来我和她们一样脆弱,我经受不起太多的生离死别,每当我痛不欲生的时候,我都会回到祭宫,就靠在越千玲的棺椁前,到现在我还是坚信,她不过在里面熟睡而已。
我喝着酒抚摸着棺椁,心里憋着难受,想找人说话,我回想起当年这里发生的一切,到现在依旧是万箭穿心的痛。
千玲,连山走了,你知道他这个人笨,在下面带着他,我怕他会迷路,还有,告诉他,别忘了喝孟婆汤,他性子你也知道,我怕他固执不肯忘了这一世……还有轻语,她在龙虎山坐化的时候我去过,给她说,我没忘了她,只是不想打扰她清修,让她安心过忘川吧,闻卓回不来了,而且闻卓即便在,也不想看她受苦……
花开花落年复一年,我不知道在多久以后,一个人去了海底金宫,我记起还有一件没做的事,我重新登上那千丈高的瀑布,当年闻卓在这里让我答应他三件事,其中一件就是陪他再从这里跳下去,他玩世不恭的一句戏言,我一直铭记于心。
我从上面一跃而下,闭上眼睛只感觉身体不断的坠落,耳边依稀还能听见当年那些朋友的惊呼,我欣慰的笑,身体重重地撞入水中,慢慢往下沉,我真想就这么被淹没在里面,甚至不想睁开眼睛,只有这样我还能自欺欺人的告诉自己,其实他们一直都在我身边。
我浮出水面的时候,抹这脸上的水,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海水,落入口中都是萧连山临走时对我说的苦涩,今天陈婕在暹罗去世,我所有认识的朋友她是最后一个走的,我没去她的葬礼,这些年我偷偷去看那些曾经生死与共的朋友在我面前被安葬,我已经再也承受不起这种生离死别。
万世孤清!
我现在终于体会到这四个字的含义,万世……我才经历的时间在这万世中不过是恒河沙数,可我身边已经没有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