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工蜂”群里,出现了第一个疯子。
那是一个年逾六十的老人。他在一年前加入了曹蕊的团队,是个态度谦和,具有儒雅气息的学者。返回昆明之后,他在第一时间赶到了曾经的家。老人清楚记得自己独生女儿被丧尸分食的那个下午。他拒绝了别人帮助,独自一个人走进屋子,把散落在地面上发黑变臭的骸骨一根根捡起来,收拢。然后像和平时期那样打扫房间,用抹布把每一件家具擦洗干净,打开窗户,把淤积已久的空气释放,使整间屋子变得清新干爽……做完这一切之后,老人在床上把女儿的骸骨慢慢拼合,在尸骨表面放上自己从外面商店里收集的漂亮衣裙,久久地看着,默默地哭泣着。
“蜂群”是一个维系紧密的整体。其间,不断有人劝慰老人,不断有人过来对其进行开解。老人总是含着眼泪微笑拒绝,他坦言自己需要独自一个人呆着。再也没有什么比目睹亲人尸骨更加悲惨的事情。然而就是这样,当其他人第二天清晨做好早点,邀请老人共进早餐的时候,却发现老人躺在床上紧紧抱住那些骸骨,神智已经变得混乱,再也无法恢复清醒。
死亡和活着,是任何人都无法逾越的障碍。尽管“工蜂”拥有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和思维能力,却终究要受到理智和感情的限制。从生物进化的角度来看,这无疑是一种缺陷。可是,我们宁愿带着这种缺陷一直走到进化的尽头。因为在人类的字典里,这种缺陷性情感的名字,叫做“爱”。
人们开始自发的对金马碧鸡坊广场进行清洗。总有些干涸血迹是无法被抹掉了,干硬的骸骨被运走烧掉。无论它们曾经属于人类,还是丧尸,都已经不重要。
牌坊下面每天都堆放着不同的鲜花。那都是孩子们采摘而来的野草和花束。有白色的雏菊、淡红色的醡浆草、嫩黄色的蒲公英……孩子们最初并不知道用鲜花寄托哀思,只是有一个小男孩看过某个大人把一束野菊花摆在那里,并且一个人独自坐在那里哭了很久。懵懂中的孩子非常好奇,于是回家去问自己的父亲。父亲沉默了很久,慢慢地告诉他:“在天上,有很多灵魂在看着我们,祝福着我们。”
摆放鲜花的举动很快成为孩子之间的一种游戏。大人毕竟没有太多时间来进行类似的举动。他们必须为了食物,为了更好的活下去而努力。但不管怎么样,一群孩子和鲜花之间的故事就这样流传下来。不仅仅只是在这个广场,在人们曾经居住过的社区,在那些值得留下记忆的高楼大厦,在那些生活过的房间,都有着不同的思念和祝愿在继续。
一期清理工作结束后,老宋返回了昆明。
曾经居住过的那幢楼依然矗立着,小区院子里的香樟树生长茂盛。老宋花了近两个钟头的时间,才用镰刀割去了从绿化带里疯长出来的野草,清理出一条通往楼道单元门的路。
原本属于他的房间里布满垃圾和灰尘,墙角到处都是蜘蛛网,几只壁虎趴在墙壁上对突然闯入的陌生人虎视眈眈。在客厅里,老宋看到了那具被自己砍掉脑袋的尸体。她只剩下一堆散乱的骨头,完整胸廓覆盖住的阴影部分,成为蟑螂最喜欢的安乐窝……这一切让老宋不由得心生感慨,也隐隐有些悲痛。记忆里那个喜欢自己的和善老教师再也无法活过来。尽管自己现在是地球“蜂群”的最高首领,只要愿意,有无数女人争相成为自己的伴侣。然而老宋从未产生过类似的念头。他一直记着这具尸体,一直记着那天发生的每个细节。
每个幸存者都有属于自己的痛苦,都有保存在脑海深处的悲伤故事。
重新占领废弃城市,无疑是值得庆祝的事情。然而,每一个陆续返回城市的难民,都会不由自主找到自己原先居住过的房屋,看看那些陈旧杂乱的物件,从灰尘和垃圾当中翻找照片,努力寻找某个被自己和爱人喜欢过的小摆设。那里曾经有他们的父母、妻儿、亲人、朋友……
他们都死了,而我还活着。
这当然值得庆幸,却也是世界上最悲惨的事情。
在逃难的时候,人们相互推挤,责骂,争抢。为了一点点食物,拔刀杀人欺凌弱小之类的事情很常见。强暴女性,甚至抢夺对方的孩子杀掉吃肉,一群人杀死一个人分食求活……肮脏卑鄙的暴行,在那种时候恐怕谁也不认为是罪恶。人们有各种理由进行推托,认为那是在绝望境地下的最原始本能。
返回昆明城内的居民,不断出现自杀者。
第一起事件,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他抱着与家人合影的相片,从十六楼顶跳下。人们在他的衣服口袋里找到一份遗书。男子用最痛苦的语句对自己遗忘的行为表示忏悔,他坦言死亡对自己而言是一种解脱,是一种赎罪。
一个从新柳州基地市回来的女人用绳索上吊自尽。她在基地市酒吧里工作过,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究竟与多少男人发生过关系。她只是不想被活活饿死,可是回来以后,却产生出对早已死去丈夫的强烈负罪感。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究竟是为什么,在最糟糕最绝望的时候,都没有产生过“死”的念头,而是拼尽全力不顾一切也要活着。偏偏在看到希望,重返家园,在布满灰尘衣橱里看到丈夫衣服的时候,整个人却彻底崩溃了。
还有一个随同部队进入城市,已经晋升为少尉的军官。他负责管理城郊十七号焚化炉的周边秩序。当少尉抱着一具死者骸骨跳进焚化炉的时候,周围的士兵和工作人员全部都被惊呆。火焰和高温瞬间吞没了少尉,他自始至终也没有发出一声惨叫。清理少尉遗物的时候,人们找到了一本日记。那上面记录了少尉还是难民的时候,在逃亡路上杀死两名同伴,以人肉维持渡过那段最艰难日子的整个过程。日记一直记录到少尉自杀的前一天。字里行间充满痛苦和自责,他觉得自己是毫无道德可言的食人魔鬼,觉得身边随时都有冤魂向自己索命。尽管已经成为军官,已经是拥有五阶强化体质的“工蜂”,少尉心里仍然充满强烈的负罪感。除了自杀,他什么也做不了。
大量的心理辅导小组被建立起来,无论是军队还是民间,人们都在用各种方式摆脱过去的痛苦记忆。但有些事情终究是无法避免的,即便是老宋自己,也时不时感到揪心和难受。尤其是早上醒来的时候,往往发现枕头和被子都被泪水浸湿。
“为了那些死去的人,建一座纪念碑吧!”
这建议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同。新建纪念碑很快成为所有工作中最重要的部分。原先布满尸体骸骨的广场上,只用了两个多星期就矗立起一座三十米高的钢筋混凝土尖桩。没有什么花哨的设计,就是一个棱锥形状的柱体,外加一个正方形的底座。没有文字,没有图案,四周也没有设置围栏和管理人员,但每个看到它的人,都知道那是病毒爆发以来所有死者的新建居所,一座专门为灵魂设置的墓冢。
张熙辰今年四十一岁了,是个体格削瘦,性格沉默的中年男人。
他喜欢安静,喜欢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抽烟。即便是成为“工蜂”以后,仍然保持着这个习惯。
张熙辰曾经无限期盼着想要回到这座城市。可是当自己真正走进熟悉的街道,走进那间充满无数回忆房间的时候,他觉得忍不住浑身颤抖,忍不住想要从楼顶上纵身跳下去。
这念头在他脑子里已经盘桓了好几个月,如同蚂蚁般疯狂啮咬着心脏。
看了一眼摆在桌子上的闹钟,现在是半夜两点三十九分。
张熙辰一直看着摆在镜框里与妻子的合影。他很想抽根烟来缓解一下紧张的心情,却连续几下都没法打着火机,只能烦躁无比的把香烟揉碎,扔掉。
原本的家庭很幸福,直到病毒爆发,丧尸冲进来,在临盆的妻子肚皮上挖出一个大洞。那天,张熙辰亲眼看到了用这种残忍方式出现在面前的孩子。那是一个女婴,连“爸爸”和“妈妈”都不会叫,就被两头丧尸活活撕成两半,如八辈子没吃饱过的饿鬼般塞进嘴里疯狂咀嚼。
在新成都基地市的外面,张熙辰遇到了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女人。她那个时候刚刚生产完还不到两周,身体极度虚弱,丈夫死了,食物也全部吃光。女人哀求张熙辰救救自己和襁褓里的孩子。作为报答,女人答应会永远陪在张熙辰身边。当天晚上,女人用嘴巴服侍了张熙辰。
那个时候,张熙辰自己的食物也不多,背包里只有两只刚抓到的老鼠、一小包新鲜草根、还有两个酸涩不堪,尚未成熟的青梨。
女人也许是饿狠了,一锅鼠肉汤被她喝得干干净净,连骨头也没有剩下。
张熙辰彻底暴怒了。他同样也觉得饿,此前女人给予的生理满足完全无法代替吃饱的感觉。女人也觉得自己显然做得有些过分,跪在地上连连哀求,连声说自己实在是饿得失去理智,以后再也不会这样。然而怒火冲天的张熙辰根本听不进去,他在逃难途中见过太过因为饥饿导致体力不支死去的事情,却从未想过,这种事情某天竟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第428章父子
没有亲身体验过饥饿的人,根本无法想象一个馒头、一碗米饭,哪怕是一块发臭的烂肉对于饿者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辘辘饥肠会阻断大脑思维,让彬彬有礼的绅士变成恶魔,让最谦和的长者变成疯子。这是世界上最原始最直接的欲望推动,任何人都无法抗拒。为了得到满足,你愿意拿出任何东西与其进行交换。
张熙辰已经记不清楚自己在那个时候的具体想法。他只知道自己直接抓住女人肩膀,将她直接按进火堆里。漂亮的长发立刻变成了火焰,美貌的面容被烧成一片焦黑。女人一直发出歇斯底里的惨叫,那种声音已经超越了正常人的求救范畴。火很大,空气中很快弥漫开焦糊恶臭和很香的烤肉味道。这里的动静引起了不少周围难民注意,好几个人在周围驻足观看,却没人上来劝阻。只有一个应该是同样被饿得受不了的老妇蹒跚着走过来,哀求自己把已经死掉的女人分给她一些。哪怕就算是肉最少,最难吃的脚趾头也行。
张熙辰当时砍掉女人的一只脚,扔了出去。怒火冲天的他直接把被烧死的女人从火堆里拎出来,用带血的刀子随便刮掉女人头部的焦糊部分,撒上盐,大口嚼吃着已经烤至半熟的人头。
长得漂亮的女人,并不比其他人好吃。那张脸虽然容易引起生殖器的原始反应,却因为此前和平时期涂抹过太多化妆品,张熙辰总觉得吃在嘴里有股难以言语的重金属味儿,丝毫感觉不到鲜嫩,反而有种咀嚼没煮烂老母猪肉的费力感。
吃人这种事情,在新成都基地市外面的难民营很常见。即便是难民,也认为敢于独自杀人吃人的家伙都是疯子,自然没人会过来招惹张熙辰。他那天晚上吃得很饱,睡得很香。
半夜,张熙辰被婴儿的哭声惊醒。
不知道为什么,对于那个刚刚出生没几天,还裹在襁褓里的婴儿,张熙辰丝毫没有想要将其杀死吃肉的欲望,反倒有种说不出的苦涩与怜悯。
张熙辰不知道应该如何养育婴儿。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抡起刀子,把死去的女人砍成大块,捡了几块柔软的部位和容易熬煮的骨头,做成一锅浓白色的肉汤。至于剩下的肉,则是用盐巴腌起来,便于长久保存。
婴儿当然不知道肉汤里煮着自己妈妈的身体。他喝的很开心,喝饱以后就“呵呵呵”笑着。那种感觉让张熙辰很舒服,也很满足。很自然的,他开始抚养这个男婴,将其当做自己的儿子。
幻想中的场景被一阵冷风刮走,张熙辰重新回到了现实。
一个男人,带着孩子生活了三年多的时间。他管他叫“爸爸”,他管他叫“儿子”。尽管年龄刚满三岁,男孩已经学会了如何用刀,知道如何捕捉老鼠,懂得分辨一些最常见的可食用植物。在尚未成为“工蜂”以前,曾经有好几次,男孩被别人当做被捕猎目标,也有人提出用饼干和罐头想要将他从张熙辰手里换走。他很清楚那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却从未答应过,也使用最直接最疯狂的暴力,把想要捕猎男孩的饿鬼打跑,砍死。
回到家,看见妻子与自己的结婚照片,张熙辰才恍然发现,自己在那个时候犯下了何等可怕的错误。
他再也无法面对男孩。
男孩曾经很多次问过:“爸爸,我的妈妈在哪儿?”
这问题让张熙辰感到很滑稽,不可思议,也难以启齿。
老子总不能告诉他:“你妈被我吃了,你小子也有份儿。当初要不是用你妈的肉熬汤,你也活不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