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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


“没关系。”段石碑看了看手表,“早高峰还没开始,大约半个小时以后,这里才可以做我们的实习教室。今天的课程是讲授断死师的基础技术——”
“那个故事,你还没有讲完呢。”黄静风说,“就是有个少年,成为断死师这一职业的掘墓人,被警察给打断了,你就没有继续讲了啊。”
被打断的,其实不仅仅是故事,还有黄静风的生活。昨天马笑中匆匆离去之后,段石碑对黄静风说的第一句话竟是:“你要马上搬家。”
黄静风很惊讶:“为什么?”
“我跟你讲过,我们这个行业和警察八字不合,离得越远越好。既然警察上门了,就说明这里不适合你住下去了,搬吧。”段石碑从黄静风的眼中看出了犹疑,一笑道:“是怕钱不够吧?不要紧。我有套房子空着,是个一居室,离你工作的医院不算远,你搬过去吧,我不收房租。”
黄静风马上就搬了过去。那个一居室在一座破旧六层楼的顶层,朝南,充沛的阳光把室内照得暖融融的。黄静风对此很不满意,他说自己喜欢阴暗,而这屋子太亮堂了。段石碑说:“真正的阴暗在心里,任何阳光都照不到的地方。”黄静风对着大衣柜上的镜子,看了看自己那张毫无血色的脸,点点头说:“那就这样吧。”
约好了第二天在华贸地铁站现场授课,段石碑匆匆走了,没有把断死师的历史故事讲完,此时此刻黄静风追问起来,倒让段石碑颇感惊奇,没想到有人居然追着要听自己的评书连播,眉梢挂上了几分得意之色:“呵呵,回头一定把故事给你讲完,咱们现在先上技术课吧,等会儿地铁口就该涌出大批的上班族了。”说完带着他走到旁边一处白色石椅上坐下,从怀里拿出一本线装的册子,封面竖写三个大字《断死诀》。黄静风接过,见那纸张已然发黄,由右向左翻开第一页,上面深蓝色的竖体字好像是用油印机印上去的:
“断死之道,一病一境。故断死师必详查将死者所患之病,亦不可忽略将死者所处之境。所谓病者,急症也,沉疴也,体内有疾必彰于表,犹如树叶,秋深一刻而色陈一分,遂知天下寒也,是故《黄帝内经》曰:视其外应,以知其内脏,则知所病矣;所谓境者,情状也,形势也,行于高崖而以手掩目者,必堕,千夫所指犹倒行逆施者,当诛,是故《李虚中命书》曰:气数尽而人力不逮,置死地而万难后生……”
“看得懂么?”段石碑问。
黄静风点了点头:“差不多,昨天下午读了你给我那本《黄帝内经》,觉得过去学过的文言文有点回光返照的意思。”
段石碑说:“那好,你接着读吧。”
翻开第二页,见是篇目,写着毛发篇、五官篇、躯干篇、肢体篇,行式篇……等等,黄静风指着“行式”二字问道:“这俩字是不是印错了?”
段石碑道:“没错的,这两个字的意思是人的行为和体态。比如一个少年如果双颧紫红,口唇又呈紫绀颜色,很可能是心脏不大好,这时如果发现他运动一会儿就蹲下很久,说话声音沙哑,就属于‘行式有异’,再结合对‘一境’的分析,比如恰值寒冬,那么必是心脏病发作无疑,倘不救,顷刻即死!”
翻开第三页时,黄静风的指尖突然觉得有点沉,这一页好像比刚才那两页厚了不少,以至于他以为是几页纸粘在一起了,捻了几捻,却分毫不动,才知道这确确实实是单独的一页,定睛一看,上面写着些古怪的诗句,彼此之间有些极细的纹路,应该是可以移动拼接,重新组合的,颇像平板电脑上的拼图游戏。
黄静风正在困惑,段石碑笑道:“《断死诀》这本书,是我跟你说过的民国年间著名断死师张其锽所著,张其锽是个奇人,这书做得也神奇,内页是用了中国传统印刷术中的不传之秘‘华容活字印’,华容道你玩儿过吧?通过滑块把最上面的曹操移出。‘华容活字印’就是将一页分为两层,上层是独立成块的字、词、句,嵌在下面一层的底板之中,通过滑块与后面一页的字句对接,形成全新的或更加完整的意思。断死之术,强调的是一病一境的统一,听起来很简单,其实很复杂,仅仅‘一病’就包含着毛发、五官、躯干、肢体、行式这五个部分的观察和分析,缺一种都不能准确断死。我给你举个例子你就明白了。”
段石碑指着书说:“这一页是‘五官篇’,看见这一句了吗——耳鼻增大下颏突,唇舌肥厚眉弓隆。”然后手指一滑,下一页的字句顿时浮现出来:“这是‘毛发篇’——毛发粗糙针变杵,颜面多皱痤疮生。”再一滑是躯干篇——“背部佝偻腰前凸,胸膛宽阔脖颈横”,再一滑是肢体篇——‘指肚变粗如浮肿,掌心多湿汗不停’,再一滑是行式篇——“虽非贵人话语迟,常抚背脊连呼痛”。
段石碑的手有如在手机上玩儿切水果,每一下都五彩缤纷的,直把个黄静风看得眼花缭乱,段石碑刚刚停下,他就喘着气问:“这讲的是什么病啊?”
“肢端肥大症。”段石碑说,“多由垂体瘤造成。这口诀中说的就是常见症状:头骨增厚、手脚变粗等等。”
“这些就能断死了吗?”
段石碑瞪了黄静风一眼:“跟你讲过多少遍了:断死之道,一病一境,刚才说的都是病,还没有说境呢!”他手指一滑,只见又一页字句呈现出来“郁郁寡欢愁容在,借酒浇愁更催命”。然后解释道:“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患了肢端肥大症的人,倘若再抑郁饮酒,便是往黄泉路上加速跑了。”手指再一滑:“这是断死结语,讲的是死亡的时间、地点与方式——卧床昏沉不及月,梦里魂断在三更。就是说符合上面一病一境的患者,一个月内必昏睡而死死,且死于夜半三更。”
看着这宛如霍格沃茨魔法学校教材般变幻莫测的书页,那些诗句的排列组合,仿佛将肢解的尸块重新拼成一个人形般精妙,黄静风不禁轻轻地念了一遍:
“耳鼻增大下颏突,唇舌肥厚眉弓隆。
毛发粗糙针变杵,颜面多皱痤疮生。
背部佝偻腰前凸,胸膛宽阔脖颈横。
指肚变粗如浮肿,掌心多湿汗不停。
虽非贵人话语迟,常抚背脊连呼痛。
郁郁寡欢愁容在,借酒浇愁更催命。
卧床昏沉不及月,梦里魂断在三更。”
“前五句是观病,第六句是查境,最后一句是结语——这是所有断死诀的体例。”段石碑说,“记住一两句并不难,难的是要把整本书都背下来,要把各种疾病的症状、情境的要点都记在心中,并能灵活运用。你看到面色发黑的人,就知道这是肾精亏损的表现,就应再看他的头发是否萎黄稀疏,再看他双目是否迎风流泪,再看他指甲根部有无月白……你看到一个人面部出现蜘蛛痣,就知道他有严重的肝病,再看他虹膜是否发黄,再看他身际有多少脱落的头发,再看他指甲是否圆隆外凸……一一对应之后,便可将所患疾病判断个八九不离十。然后看他处境,是自救有方还是断无生理,即可根据结语,准确断死。”
这是一个古怪的早晨,华贸地铁站附近的所有景物,都有点肿胀:太阳比平时又粗又胖。堵满车辆的三环桥犹如快要涨裂的血管。各色玻璃幕墙上反射的阳光,给每个有机体或无机体都涂上了一层洗不去的油污。黄静风手捧卷册,眯起眼睛,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像糖炒栗子一样混乱和焦躁,不禁想起《断死诀》上的语言或者预言,心中顿时升起一种众人皆死我独生的寂寞和优越感。
“时间差不多了。”段石碑看了看手表,慢慢地走到电梯口,指着下面那个昏暗的所在:“即将迎来第一批早高峰上班的乘客,我要求你在人潮中随便挑一个,利用从下面坐滚梯上来这20秒钟左右的时间,进行一个基本的判断,他可能死于什么病,死亡的时间大约是多久。”
啊?黄静风心里不由得叫了一声,拿到《断死诀》才这么短的时间,翻都没有翻上一遍,怎么能这么快就开始实习啊……看了看段石碑那张不苟言笑的脸孔,他只好无奈地走到电梯口,望着下面,两只眼睛因为茫然的缘故,竟对了半天的焦,才看到一条硕大无朋的蠕虫慢慢地蠕动了上来。
那确实是一条蠕虫,黑乎乎的,由无数个垂头丧气的脑袋组成。它们先是绝望地蜂拥到电梯口下面,继而在一阵黏糊糊的推搡之后,自动地列队向上,向上,向上,向上……
没来由的,一种巨大的恐惧感突然袭上了黄静风的心头,他不禁后退了半步。
一只手撑住了他的腰,并轻轻向前一推。
段石碑在他的耳畔说:“不要怕。”
声音虽低,却浑厚而有力,刹那间让黄静风鼓起了勇气。是的,我一在太平间值夜班的,死人都不怕,怕这些活人做什么!他站直了腰,凝了凝神,再一次定睛向下望去,然后那种恐惧感再一次袭上心头:这么多面庞浮肿、脸色惨白、眼圈发黑、嘴唇干裂的人,僵尸一样涌上来,到底要干什么?难道他们要在周而复始于阴间与阳世的穿梭中,把地底的戾气、疫疠统统散布给地面一息尚存的人们?!
“你在干什么?!”耳畔传来段石碑的怒喝,“断死的时候分心,等于拿死神开涮,是要命的事!”
黄静风像被鞭子抽了一下,脖子一梗,瞪大了眼睛朝下面看去:连成串的人头没什么区别,随便找一个吗?就像咒骂那个出租车司机,或者在地铁上猜中那个啼哭的婴儿一样,这不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吗,怎么此时此刻,却像给我一支枪一颗子弹让我随意瞄准射杀个人一般难受?该死!我怎么会做这种事……好吧,好吧,既然他妈的无可逃避,我就选一个模样长得最丑陋的吧!
就是你吧,那个穿着西装的家伙。一个大男人,脸却肥得像个女人的屁股,锃亮的头发一根根在地沟油里泡过似的,看着就让我恶心!
“你选了哪个?”段石碑问。
“刚刚上电梯的那个胖子。”
“衬衫领子是粉色的那个?”
“嗯。”
“你看中了他哪些地方?”
“什么?”
“那么多人你为什么偏偏选中他?”
“他看上去很恶心……”
“这不是理由——至少不是断死的理由!”
“我想想……哦,大概是因为他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