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坟地中央,他发现一块大石,掸干净上面的积雪,解下大氅,折叠成几层垫在大石上,然后坐了下来。
山林被染得莹白洁净,静悄悄的,偶尔听见一两声轻响,那是树枝撑不住积雪滑落的声音,还有太阳晒化了积雪,滴滴答答流水声;远处山脚下传来人声犬吠,充满生活的气息,那是活人的世界,这里是死人的世界!
他闭上眼睛,静静地沉入天地间。
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在橡园生活的日子:爬树掏鸟窝、挖蝉蛹、读书、习武,和兄弟姊妹们在林间嬉戏……
火起时的惊慌,求生时的拼搏,逃出生天的喜悦,灾后的成长……都一一从眼前晃过。
面对这片坟茔。他问心无愧!
但是,另一片大火烧过来,愤怒的、凄惨的嚎叫声充斥耳鼓,他猛一沉心,坚决将它压下去,压入那最深的心底深处,永世不让它翻身!
深吸一口气,将思绪拉回来——他刚要想什么来着?
对了,他是想来这里好好想一想,想他对周菡的感情。
根据黄夫子说的。周爷爷明显不想再跟张家结亲,可是又有些犹豫,这其中的关窍在周菡身上。
周菡。是喜欢他的!
而且,很喜欢!
他这次听小葱说了当年回清南村征招大夫时,一路上周菡种种表现,再忆起当时在岷州时,她反复叮嘱自己不可纳青鸾公主为妾的情形。都证实她那时是喜欢黎章的。后来,黎章恢复成张乾,成了她爷爷的徒孙,她又得知自己手上的木雕板栗所隐藏的故事,那是怎样一种喜悦和期盼?
可是,这期盼被自己给掐断了。
他忽然心里有些疼。慢慢睁开眼睛,怔怔地看着最近的一座坟茔。
到底,什么是真爱?
再想起秦淼。心头波澜不惊。
这份感情,集亲情、友情、爱情于一体,矢志不渝、忠贞不二这样的词句不能为它增色,反而会玷辱它的纯洁,放飞它才是大智慧。
他若不能用同样的真心对待周菡。便不配求这门亲!
再闭上眼睛,与周菡的种种牵绊渐次浮现心头:
在渝州路上巧遇。虽未见其人,却有木雕相连;岷州再遇,她力劝自己不要纳青鸾公主为妾,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后来她摇身一变,成了周爷爷的孙女,让他大吃一惊;战事结束,他也摇身一变,从黎章恢复成张乾,成了她爷爷的徒孙,只怕她当时也大吃一惊;这还没结束,后来又得知她就是自己在渝州路上碰见的那儒生的女儿,还捡了自己的木雕;在他被人陷害、差点身败名裂时,又是她碰巧救了他……
他越想越心惊、心动:在这样一个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凭藉的社会风俗里,他们之间的牵绊,已经可以称之为“奇缘”了。
这样一份情缘,却因为他当时深陷国事、家事和心事中,而一再忽视,若是这次错过,他只怕真的只能找个女人生孩子了——再不要奢望什么真爱真情!
他要如何才能娶到周菡呢?
以眼前情势论,周爷爷不知他的心意,显然更中意王穷。王穷,也的确配得起周菡。
他慢慢沉下心,陷入空灵境界。
这里是清南村。在这片乡野,他能深切地体会幸福的真意;那些平凡的夫妻,平凡的生活,无不蕴含真情,没有被名利渗透的真情!
真情,意味着倾心守护!
就像他爹对他娘一样,守护一生!
当年老宅起火时,他们这桩简单的婚姻爆出非凡光彩,绝不输给葫芦哥哥和秦淼之间的真情。
他就要向周爷爷、向周菡展示自己的真情,而不是跟王穷比能力才华,更不能比权势和地位。
想毕,他猛然睁开眼睛,起身拾起大氅,大步走出墓园。
墓园门口,魏铁正转圈子。他好一会没听见里面有动静,心里着急,不知该不该进去找王爷,又怕打扰了王爷清静。
忽见王爷出来了,大喜,也不出声,忙跟着他下山。
等回到桃花谷,板栗立即去见爹娘。
张槐正忙着跟刘黑皮商议摆酒请客的事,郑氏则被一堆亲戚围着,板栗纳闷:不到半上午,就来了这么多客人?
郑氏听见儿子回来,歉意地对客人告罪一声,命丫头带她们去老太太那里,自己脱身出来,叫板栗上二楼,细问详情。
接着张槐也来了。
板栗将详情都说了。
郑氏听了蹙眉道:“这么说,夫子是想把周姑娘许给王少爷了。不过他知道周姑娘的心思,不敢贸然决定,还想看看你的表现再说。”
板栗丢给娘一个赞同的眼光,道:“就是这样!”
张槐也蹙眉,道:“那咱们怎么办?难不成你要跟王穷比一场?比啥哩?”
郑氏微微一笑道:“若说别的,我还真不知该怎么办。但说到这个,我还真有主意。”
不知为什么,张槐听了这话,看着妻子一个劲地笑。
板栗则拍手道:“娘,你什么时候没主意过?我从没觉得。我就知道娘有主意,所以我赶紧跑回来跟娘讨主意了。”
郑氏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吹嘘,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就是觉得,凡事因人而异。对夫子,必须动之以情,比什么都没用,因为咱们老底他都清楚。还有,这动情也要尽量实话实说,而不能耍任何手段,或者说,就算用计谋,也要用阳谋……”
板栗听了这话,扬脸看着楼顶笑。
郑氏被他笑得有些莫名其妙,问道:“你笑啥?娘说得不对?”
板栗急忙摇头道:“没有!娘说得对极了!儿子就是觉得:咱们真不愧是母子……”见张槐朝自己瞪眼,又加上一句,“爹肯定也是这么想的。咱们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郑氏嗤地一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