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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

尼尔森将台灯拧向了她这边。茱丽叶将它转向罐子上面,在工作台上俯下身去,将身体扭成一个极不自然的角度,透过那残破的垫圈,去看上面那亮晶晶的耐热胶带。
“就……就我观察,垫圈腐蚀一半。耐热胶带的孔有五……不,六毫米。我需要你看看这个。”
尼尔森将她的数据记下,这才接过样品,将台子上的灯转向了自己这边。对于两份样品,她原本觉得差距不会太大,而且即便有一份被腐蚀的程度更为严重,也应该是从山脚下采集来的那一份,而不是甬道中的那份。不可能会出现在他们灌注新鲜气体的地方。
“兴许,是我掏出来时,把顺序给弄错了。”她说完,拿起了下一份样品,控制室中采集来的那份。她在外面时是如此小心,但她分明记得自己走了一会儿神,忘记数数,将其中一个样品罐暴露得太久了。想必这就是原因。
“我确认,”尼尔森说,“这里边的腐蚀更为严重。你确定这是从甬道采集来的?”
“我想我这是弄混了。其中一个开的时间太长了。该死。为了比对,看来咱们不得不把这些数字都给扔掉了。”
“所以咱们才会采集多份样品。”尼尔森说。他在头盔中咳嗽了一声,面罩上立刻覆上了一层白雾。他清了清嗓子:“别太自责了。”
他对她知之甚深。茱丽叶握着控制室中的样品,暗暗咒骂自己,在想卢卡斯在外面大厅通过无线电听到他们的对话后到底会怎么想。“最后一份。”她说着,摇了摇那罐子。
尼尔森等待着,拿着粉笔摆好了记录的架势:“继续。”
“我……”她将光亮照了进去,摇动着罐子。一滴冷汗从嘴角滑落,从下巴上滴了下去。“我原本以为这是控制室中的那份。”她说着,将那份样品放下,拿起了下一份样品,但里边却满是泥土。她只觉得心跳犹如擂鼓一般,头晕目眩。所有的东西全都不合常理。除非是她把这些样品盒全都拿错了。难不成真是她搞混了?
“对,那就是控制室中的样品。”尼尔森说着,用笔管点了点她刚刚检查完的那个小罐,“这儿标着数字呢。”
“给我一分钟。”她含混不清地说道。茱丽叶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次看了看控制室中得来的那份样品。里边除了氩气,不应该会有其他东西。她将罐子递给了尼尔森。
“对,这是有点不对劲啊。”他说着,摇了摇那罐子,“不对劲。”
茱丽叶几乎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只觉得心念电转,思绪万千。尼尔森仔细看了看里边的样品。
“我觉得……”他犹豫道,“我觉得应该是你打开盖子的时候,有一个垫圈不小心掉出来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常有的事情。要不兴许是……”
“不可能。”她说。她一直很小心。她分明看见那两个垫圈就在里边。尼尔森清了清喉咙,将那份样品放到了操作台上,调整了一下台灯,让灯光直接射向了罐子。两人都俯身过去。什么东西也没掉出来过,这一点她完全可以肯定。可若真是那样,就一定是她犯了错误。人非圣贤,孰能——
“里边只有一个垫圈,”尼尔森说,“我真的觉得是掉了——”
“耐热胶带。”茱丽叶说。她调整了一下灯光,只见罐底有东西闪了一闪,一条胶带依然贴在那儿,另外一条却不见了。“你不会告诉我粘在上面的胶带也会掉吧?”
“哦,那就是罐子的顺序被搞错了,”他说,“咱们可以倒着来,这样就完全正常了。因为山脚那儿采集来的那份还没有甬道中的那份腐蚀得厉害。肯定就是这样。”
这个法子茱丽叶也已想到了,但还得把她的所见同她的所想匹配起来才行。出去的唯一意义,便是证实怀疑。如果她看到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那又会怎样?
随即,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想法突然将她击了一个透心凉。它就像是一场背叛,是那些向来对她很好的机器背叛了她,就像是一台向来非常靠得住的水泵,突然间不声不响、毫无征兆地罢工了一般;就像是一个爱人,在她跌下万丈深渊时却转身离去;就像是一份生死契约,并不是被简单地拿走,而是从未曾真实存在过一样。
“卢克。”她说道。她希望他正在听,正开着无线电。她等待着。尼尔森咳嗽了一声。
“我在,”他回答道,声音飘渺而又遥远,“我听到你们的话了。”
“那些氩气,”茱丽叶透过面罩,注视着尼尔森,“你都知道些什么?”
尼尔森眨了眨眼睛,一滴汗珠从眼皮上掉落下来。
“知道什么?”卢卡斯问,“里边应该有一张元素周期表。我想,应该会在其中一个柜子里边。”
“不是,”茱丽叶提高了自己的音量,以确保他能听到,“我的意思是,那些氩气是从哪儿来的?难道就连这一点,咱们也被蒙在鼓里?”
25第一地堡
唐纳德的胸腔中传出了一阵拉风箱般的声响,犹如什么东西散架了,一种身体状况恶化的征兆——他的病越来越严重了。他奋力想要咳出声来,尽管他对此深恶痛绝,尽管横隔膜被憋得酸痛,尽管喉咙火烧火燎,肌肉发麻。他在椅子上弯下腰,一阵干咳,直到体内的某个部件被撕裂,滑向舌尖,吐向一块恶臭的方巾。
他看都不看,便叠起了方巾,瘫坐在椅子中,冷汗涔涔。深深吸了一口气,呼哧声小了一些。又是一口。几大口清凉的空气,让他感觉好了许多。可曾有任何事情,比一口无痛的呼吸,让人如此感激涕零过?
在一片眩晕中,他环顾了房间一圈,一直以为理所当然的那些东西,此刻竟是如此令人神往:残羹剩饭、一叠纸牌、那本有着蝴蝶图案封面和条纹书脊的棕色平装书,全都是一次次漫长而并不难熬的轮值的见证。可此刻,却是那么难熬。之所以难熬,是因为他正在等待第十八地堡的回答。他看了看另外那些他也曾担心过的地堡的图表,入眼全是一个个死亡世界。他们全都会死,除了其中一个。嗓子中又传来了一阵刺痒,他清楚,在自己做出抉择前,他也会死,死在他找出法子来帮助、选择或是引导整个项目脱离自毁程序之前。他是唯一一个知情或是在乎的——而他的学识连同悲悯,都终将连同他自己被一起埋葬。
可他这到底是在想什么?那样便能力挽狂澜了吗?那样便能让自己曾参与毁灭的世界重生?这个世界早已过了保修期,时日太长,已无法修复。绿草如茵的大地,湛蓝澄澈的天空,当初仅只是在无人机中的惊鸿一瞥,便已让他的内心翻江倒海。而此刻,这么长时间过去,那一瞥似乎都有些不真实了。他清楚清洁工作是如何操作的,正是由于太过于清楚,所以才不会相信某种机器制造出来的幻象。
可这愚蠢的希望,让他再次出现在这儿,出现在这个通讯室中,再次呼叫出去;正是这愚蠢的希望,让他至今还做着阻止这一切,让那些挤满人口的地堡过自己的日子,脱离控制的白日梦。这其中,也有好奇在作祟,一份想要知道那些服务器到底都怎么了的好奇,最后一个重大秘密,一个在他亲自任命的那个资讯部主管的帮助下,能够探索出来的未解之谜。唐纳德只想知道答案。他渴望着真相,渴望着一种毫无痛苦的死法——为他,也是为了夏洛特——渴望着这个身份和这份梦想的终结,渴望着一个最终的安息之所——兴许,在那座山上,在那个可以看到海伦坟茔的地方。这样的希望并不过分,他暗想。
他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他们迟到了。已经十五分钟过去了,想必是出了什么事。他看着分针一点点跳动,意识到这整个系统,所有的地堡,都犹如一口巨钟。所有的事情都在自动运行,向着灰飞烟灭马不停蹄地奔去。
一些无形的机器乘着肆虐的风,毁灭了地球上的所有人类,将整个世界带回了宇宙洪荒。被埋在深堡中的这些人,便是休眠中的种子,还得再等上两百年才会发芽。两百年。唐纳德觉得自己的喉咙再次痒了起来,他在想,自己是否还能再活上两天。
而此刻,他只有十五分钟。十五分钟过后,操作员们便会回到岗位上。这段时间,已经成为了他的定例。因为某些特殊的原因,需要把所有人都请出去,这原本没什么不正常的,但由于总是在同一个时间,而且天天如此,所以怀疑似乎也渐渐滋生了出来。当他们拿起各自的咖啡杯走出去时,从他们望向彼此的眼神当中,他看得出来,兴许他们是觉得这又是一场风月之事。不过,唐纳德倒是经常觉得这似乎还真包含着一种浪漫,一种关于往昔和真相的浪漫。
此刻,他已站起身来。这段休息的一半时间都已浪费在了听那滋滋的静电音上,依然无人应答。那边肯定是出了什么事,出了什么糟糕的状况。也有可能,他这是在为自己地堡中发现的那具尸体,以及安全部门正在寻找的那名杀手而感到心烦意乱。可奇怪的是,这事也仅仅是让他有些不安而已,再无其他。他更在乎的是别的地堡,而对自己的,则丧失了所有的同情。
耳机当中传来了“咔嗒”一声。“喂?”他问,声音疲惫而虚弱。不过他相信机器能让他的声音听起来更加有力。
没有回答,只传来了一阵呼吸声。可这已足够,足够让他知道对方的身份。卢卡斯从来都不会这样一声不吭,连招呼都不打上一声。
“首长。”他说。
“你知道我不喜欢别人那样叫我。”她说。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喘,像是跑着来的。
“你更喜欢我叫你茱丽叶?”
沉默。唐纳德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喜欢听她的声音。卢卡斯那种类型,他更为喜欢。那小伙子正在进行入会训练时,他便已在这儿。唐纳德欣赏他的好奇,他对“遗赠”的领悟。同卢卡斯一起谈论那个往昔的世界,激起了他的怀旧情怀。而卢卡斯,也正是那个帮他撬开服务器机箱盖,研究里边内容的人。
而茱丽叶的魅力则完全不同,是那些指责和谩骂,是那些他完全罪有应得的东西,是那令人极不舒服的沉默和威胁。唐纳德的心里,竟有点想让她在咳嗽要了自己的命之前来结束他的渴望,羞辱,然后行刑——那便是他的救赎。
“我知道你们是怎么干的,”茱丽叶终于开口了,话语中像是要冒出火一般,满是怨恨,“我终于明白了,我搞清楚了。”
唐纳德掀开一只耳机,擦去了一滴汗珠。“你明白什么了?”他问。他在想,是不是卢卡斯在其中一台服务器中发现了什么,让茱丽叶大动肝火的东西。
“清洗。”她啐了一口。
唐纳德看了看挂钟。十五分钟正在飞快地溜走。那边看小说的人很快便会回来,还有那一群正在玩纸牌的工程师。“我很乐意谈谈清洗的事——”
“我刚刚出去了。”她告诉他。
唐纳德捂住话筒,咳嗽了起来。“去哪儿了?”他问。他想到了她声称过的挖掘,以及那边刚刚停歇下来的震颤,以为她说的是她已经突破了自己地堡的边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