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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节

45第一地堡
达西跪在地上,手脚并用干着活。他将深红色的抹布浸入桶中,桶内的水立刻变成红色。他将抹布拧了拧,抹布变成了粉红色,然后转身继续擦拭电梯内的那片狼藉。四壁已被擦拭干净,血样也已被送去检测。他一边干活,一边模仿着布拉瓦的声音,嘟囔道:“去采集样品,达西。把这儿清理干净,达西。给我取一杯咖啡过来,达西。”他不明白,为何冲咖啡和擦血迹这种事,也成为他工作的一部分。他最为怀念的,莫过于在那些风平浪静的夜晚里自己所值的那些夜班。他迫不及待地等待一切恢复正常,只是不知道还能否有正常的日子可过。空气中已几乎闻不到血腥的味道,舌尖下的金属怪味也已不复存在。这就像是那些日复一日的纸杯和味同嚼蜡的饭菜,甚至就连电梯门摇摇晃晃打开时的嗡嗡声也不例外。一切的一切,都在渐渐变得熟悉,直到杳无踪迹。所有的事情,都终将淡化成一些麻木的伤痛,一如隔世的那些记忆。
对于旧时的生活,达西记得的并不多,但他知道自己对于这样的工作干得很是得心应手。他有一种感觉,觉得自己曾在很久以前,在那个无人提及的世界里,在那个只存在于一遍遍重播的老电影以及梦想的世界里,他,曾干过保安的工作。他隐约记得自己是被训练来替某人挡子弹的。有一个场景总是反复出现在梦中,纠缠不去。在梦里,那是一个清晨,他正在慢跑,清风徐来,吹干了他眉头上的汗珠,鸟鸣婉转,他跑在一名穿短裤的老人身后,留意到那老人是如何一点点谢顶的。达西记得曾有一只耳机总会变得湿滑,老想从耳朵中滑下来。他还记得自己面对一大群人,当热气球突然爆炸,残存的内燃机回火时,自己血压骤然飙升的感觉。时刻准备着,去挡一颗——
子弹。
达西停下了手中的活,抬起袖子擦了擦脸,盯着电梯墙脚处看起来。只见那儿嵌着一个亮晶晶的东西,一个小小的金属物件。他试图用手指将它抠出来,但手指头根本伸不进那条缝隙中。而且不管怎样,他也不该用手去碰的。
“哗啦”一声,抹布被扔进了水桶。达西来到走廊上,抓起样品箱。不愿意久停的电梯,在嗡嗡叫唤个不停,拼命想要离开这个地方,继续运行。“你他妈的冷静点。”达西悄声说道。他从那小巧的样品箱中拿出一个样品袋。镊子并不在惯常所放的地方。他在箱底掏了掏,终于将它找了出来,随口咒骂了上一班那个家伙几句,骂他对同事劳动成果的不尊重。这就像是住在集体宿舍中一样,达西暗想。不,用词不当,但感觉却是对的。就像是住在军营中一样,表面看起来光鲜,但下面不知道乱成什么样子。干净的床单折了四角,被铺在脏污不堪的床垫之上——就是那种感觉,就是那种不愿意将东西放回原位的人们的行径。
他用镊子夹起那枚子弹放进塑料袋中。只见那子弹略微有些变形,但非常不明显,应该并未击中坚硬的物体,但肯定击中了什么东西。隔着袋子将子弹揉了揉,再将它对着灯光看了看,只见一抹粉色的印记出现在塑料袋上。子弹上有血。他检查了一下电梯地面,想要看看那子弹周围有没有被自己溅上血水,想要看看那地方的血迹是不是自己无意中弄上去的。
并没有。死去的那人,脖子上插了一把螺丝刀,而附近却出现了一把手枪。达西已在电梯中采集了十几份血样,一名医师已将它们全部拿走,而且史蒂文斯和警长都已告诉过自己,说那些血迹全都同被害人相匹配。可现在,达西很有可能得到了袭击者的一份血液样品,那可是一名依然在逃的罪犯,一个杀害艾伦的真凶,一条真正的线索。
手中抓着那个样品袋,他等待着快速电梯的到来。他也曾想过将这东西交给史蒂文斯,这似乎更加符合流程。但这子弹是他发现的,他清楚它意味着什么,而且还处理得格外小心。因此,由他去查看结果,似乎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伴随着“叮”的一声欢快声响,快速电梯到了。一名身穿紫色制服、一脸疲惫的男子用拖把勾住一个带轮子的水桶走了出来。达西并没有汇报自己的发现,而是叫来了帮手——一名夜班巡视员。两人握了手,达西谢过他这么晚还在值班,说欠对方一个大人情。随即,他顶替了那人在快速电梯中的位置。
其实他只需要下两层楼即可。搭乘快速电梯下两层楼这事简直要叫人发疯。地堡最需要的莫过于楼梯。有许多次,他原本都只需要上下一层楼,可最终却得等五分钟的电梯,这可真叫人讨厌。毫无道理。他叹了一口气,按下了医疗区所在的楼层。门尚未关严,他听到门外传来了潮湿拖把拍到地上的声响。
惠特莫尔医生的办公室很拥挤,并非因为工作人员多——屋内只有惠特莫尔和两名医师——而是因为尸体。又多了两具尸体。其中一具,是前天发现的那名女子,达西记得她的名字叫作安娜;另外一具,便是艾伦,前地堡的头儿。惠特莫尔正坐在电脑前,录入笔记,而那两名医师,则在死人身上忙活着。
“医生?”
惠特莫尔转过头来,目光从达西的脸上移到了他的手上:“弄到什么了?”
“一份样品。一颗子弹。你能帮我检测一下吗?”
惠特莫尔朝手术室中的一个人招了招手,那人将双手举在肩侧走了出来。
“你能为这位警官检测一下这个吗?”
那名医师似乎没有一丝一毫的兴奋。他“唰”的一声扯下那双带血的手套,将它们扔进了水池,等待清洗和消毒。“看看吧。”他说。
机器顷刻间便已完事。只听它“嘀嘀”叫着,发出一连串令人期待的呼呼声响,即刻吐出了一张令人心跳骤然加速的纸来。“啊,匹配上了,是……唔,奇怪。”
达西将报告拿了过来,只见上面全是柱状图,详列着一个人DNA中那些独一无二的参数。数值、百分比以及各种血液水平,全都用天书一般的文字写成:空腹血糖、血小板、血红蛋白。不过,系统原本应该列出同这一系列参数相匹配的个人信息的,可在那众多的个人信息栏中,只有一栏上面写着一个名字:急员。剩下的几栏,全都是空的。
“急员,”那医师说着,走到水池那边,开始洗手和手套,“这名字好古怪。谁会取一个这样的名字啊?”
“其他的检测结果呢?”达西问,“早些时候的。”
那医师朝惠特莫尔脚边的垃圾桶点了点头。惠特莫尔依然在自顾自地敲击键盘。达西在那垃圾桶中翻了翻,找出了先前的一张检测报告,将两份并排放到了一起。
“这不是一个名字,”达西说,“名字应该在顶栏才对,应该在这儿。”另外一份报告上,只见艾伦的名字正列在上面一栏,而下面一栏所列的则是尸体即将被送入的冷冻大厅名称以及冷冻棺的具体位置。达西突然想起其中一个小型冷冻室曾经的名字。
“应急人员。”他得意地说道。他竟然解开了一个小谜团。于是,他朝屋内笑了笑,但其他人都早已回到了各自的工作上面。
应急人员厅是最小的一个冷冻厅。达西站在铁门外,呼出来的气息在空气和钢铁门间清晰可见。他输入了自己的密码,键盘闪烁起红光,发出了嗡嗡的蜂鸣。他接着试了试保安部门负责人的密码,两扇铁门随即“锵”的一声,滑进了墙内。
他一时又是兴奋,又是害怕,不由得心跳加速。不光光是因为自己发现了这条线索,更是因为这线索所指引的方向。应急人员原本就是准备在极端情况下,保安部门无能为力之时才使用的。透过一片氤氲的迷雾,他记起上次看到警察全都靠边站,而一群全副武装的男子从车上下来,用军用装备拿下一栋房子时的情景。那会是他吗?在前世的前世?他想不起来了。不管怎样,应急区的这些人都非同小可。他们中的许多人,最近都曾起来执行过任务。达西回忆起自己当值时的样子。他们是飞行员。他记得当时,仅仅看到杯中的咖啡现出一圈涟漪,炸弹便已从无人机上投了下去。行走在一个个冷冻棺之间,他寻找着空空如也的那一个。他怀疑,有人在原本应该睡觉的时候并没有回来。抑或,就是有人被惊醒了,做了一些可怕的事情。
正是最后一种可能性让他陷入了恐惧。谁才会有权限接近这些人员?谁才会有这种神不知鬼不觉唤醒他们的能力?他怀疑不管自己向谁汇报此事,都会一层层指向管理层,最后直接指向那个人或是幕后负责的人。而且他还想到,被杀的那个人还是整个地堡的当值工长,所有地堡的首脑。这事太大,远超他的想象。地堡首脑间的仇杀?这会让他连煮咖啡和擦血渍这样的差事都永远失去。
那一排排纵横交错的冷冻棺已被他走完了三分之二。他就这样不停地来回转圈,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搞错了。情形全都是如此大同小异。他正在干着别人该干的活。这里边想必不会有任何人失踪,也不会有什么惊天谋杀,更不会有人爬起来杀人——
随即,他朝一口冷冻棺中瞥了一眼,只见里边并没有人脸,玻璃上也没有霜花。将一只手掌放到那棺盖上后,更是觉出它已被人关闭。它上面的温度同室温完全一样:冷,但并不刺骨。他看了看显示屏,隐隐有些担心,觉得它应该也已被关闭,上面肯定是一片空白,没想到它依然开着。只是上面并没有名字,只有一个数字。
达西掏出自己的便签簿,“咔嗒”一声打开了钢笔。只有一个数字。他怀疑任何同这冷冻棺相关联的姓名,都已成为了机密文档。可他找到这个人了。噢,他找到他了。而且,尽管连对方的姓名都不知道,但他清楚那些飞行员当值时所待的地方。这个失踪的有枪伤的人的藏身之处,他最清楚不过。
46第一地堡
夏洛特一直等到了早上才再次试了试那台无线电。这一次,她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了。她还知道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当天早上,她又在无人机升降机外面听到了人声,是来搜捕她的。
确认他们已经离去之后,她才四处看了看,发现唐纳德留在会议室中的那些笔记已全被清走。她走进洗手间,从容换了绷带,发现手臂上的伤已经结了痂。来到大厅另外一头,她暗暗希望那台无线电也已不见,但控制室内却未见被翻过的痕迹。他们很有可能从来没查看过塑料布下面会是什么,只是推测这屋里的一切想必都和无人机控制相关。她揭开了塑料布,打开无线电电源,上面立刻传来了嗡嗡声。随即,她将唐尼的那些文件夹摊开在她那些散落的工具上面。
唐尼先前告诉过她的一些话又回到脑海中。他说过,他们都不能长命百岁,他们俩都是;在冷冻棺外,他们不可能活得了那么长,不可能等到他们的行动得出一个结果。因此,这让抉择尤为困难。到底该如何帮助那些人,那幸存下来的三十来个地堡?什么都不做,又会让他们如此煎熬。夏洛特突然有了想要踱步的冲动。她拿起麦克风,在想自己到底是何苦,为何非得联系那些陌生人。不过,联系总比单纯去听要好。前天,她便有了一种报警电话接线员的感觉,只能亲耳听着那些罪恶的发生,而不能做出任何回击,也帮不上任何忙。
她将旋钮调到了第十七地堡的频道上,再次检查,调节音量和噪音抑制按钮,让无线电上只剩下柔和的静电嘶嘶声。不知什么缘故,有几个人从他们地堡的毁灭中幸存下来。夏洛特怀疑他们是从地面上过去的。他们的首长——这个哥哥曾通过话的茱丽叶——已经证明了这个可能性。夏洛特怀疑正是这一点引起了哥哥对他们的注意。从唐尼正在制作的那套服装,她便能猜出来他也在梦想着逃亡。这些人兴许找到了一个法子。
她打开他的文件,展开哥哥的那些发现。上面是一个个地堡,已按它们的存活几率做好了排序。里面还有一份议员所做的摘录,一份自毁公约,还有一张包含所有地堡的地图,上面没有叉,却有集中到一个点的红线。夏洛特将笔记一一摆好,镇定心神,打算开始呼叫。她已不在乎是否会被人发现。她清楚自己到底想说什么,包括那些唐尼一直想说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的事情。
“喂,第十八地堡。第十八地堡。我是夏洛特·基恩。有人听到吗?完毕。”
她等待着,只觉得肾上腺素激增,紧张突如其来。她就这样说出了自己的名字,这样胆大包天。她很有可能已经捅了马蜂窝,暴露了自己的藏身之所。可她有真相要说。哥哥将她唤醒,将她带入这样一个噩梦。但她偏偏记得先前的那个世界,一个天蓝草碧的世界。它,曾在她的无人机前,令她惊鸿一瞥。若是她生来便在这样一个地方,丝毫不知道还有其他世界的存在,那她还愿意被人告以实情吗?有那么一会儿,肩上的伤痛不见了,一阵阵悸痛也已被兴奋和恐惧推到一边——
“听得清楚而又明白,”有人回答了,是一个男声,“你是想找第十八地堡的人吗?我觉得应该没人在这上面了。你说你是谁?”
夏洛特按下了麦克风:“我叫夏洛特·基恩。你是谁?”
“我叫汤姆·希金斯,筹备委员会的负责人。我们正在七十五层的副保安官办公室,似乎听人说下面塌了,我们回不去了。下面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没在你们下面,”夏洛特说,“我在另外一个地堡。”
“请重复。你是谁来着?基恩,你刚才是这么说的?我记得在人口调查册上没看到过你的名字。”
“对,夏洛特·基恩。你们的首长在吗?茱丽叶?”
“你说你在我们地堡里?是从中段来的么?”
夏洛特张开嘴,突然觉得这样的对话真的好难,好在这时另外一个声音切了进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是茱丽叶。”
夏洛特立刻俯身向前,调了调音量。她按下了麦克风:“茱丽叶,我是夏洛特·基恩。你和我哥哥唐尼说过话。我的意思是,唐纳德。”她只觉得自己的神经绷得好紧。她在腿上擦了擦手,松开了麦克风,先前说话的那人想必是在同一频率上碰巧听到了她们的对话:
“——听说我们的地堡不见了。你能确定吗?你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