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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节

茱丽叶想起了那些位于三十层和三十五层之间的仓库,地板下面的暗格似乎一眼望不到头。“两百……兴许三百套,”她告诉他,“多得数不过来。我只消改装两套就行。”
拉夫吹了一声口哨:“那足够用上几百年了吧,嗯?要是你一年派一个人出去的话。”
茱丽叶暗想,这也没错。而且在知道外面的空气被污染之后,她已猜到了他们的阴谋:定时放逐。并不是去清洁镜头,而是刚好相反,去让这个世界变得更脏。
“嘿,你还记得物资区的吉娜吗?”
茱丽叶点了头,但不忍心用过去时,说自己曾记得。物资区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个人逃到了下面来,但吉娜不在其中。
“你知道我们一直在见面吗?”
茱丽叶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对不起,拉夫。”
“没事。”
他们在螺旋梯上拐了一道弯。
“吉娜曾统计过一堆配件的数量。你知道的,他们有电脑,可以把一切都统计出来,比如它们在什么地方,还有多少可以预定,等等。资讯部的服务器上烧掉了几块芯片,砰,砰,砰,几周内,整整一大排都出了故障——”
“我记得那几个周。”茱丽叶说。
“嗯,吉娜便想他们到底多久会没有芯片可用。这部分零件刚好是他们没办法做出来的那种,你知道吧?很复杂的东西。于是,她看了看平均损毁速度,还有就是它们还能支撑多久,于是,她得出了一个数字:两百四十八年。”
茱丽叶等着他继续说下去。“这个数字有什么含义吗?”她问。
“开始时没有,没有。但这个数字让她有些好奇,因为几个月前她也曾做过一份类似的调查——又是出于好奇,数字和这个非常接近。几周后,她办公室中的一个灯泡坏了。只是一个灯泡,她正干着活时,突然灭了,好像就是这样,于是她开始思考了。你见过她们存放灯泡的仓库,对不对?”
“实际上,我没有。”
“哦,真的好大的。她曾带我下去过一次。还有……”
两人沉默着往前走了几步。
“嗯,库房已经几乎空了一半了。于是,为了拿一个灯泡,吉娜把所有剩下的灯泡全都数了一遍,得出了二百五十一年的供应量。”
“数字还是差不多。”
“没错呀。现在,她真的好奇起来了——你肯定会喜欢她这性格的——她一闲下来,便开始统计类似的数字,都是那些非常昂贵的物件,比如燃料电池、避孕环和定时芯片什么的。所有的数字,基本上都是二百五。所以,她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我们还有那么多个年头可活。”
“两百五十年,”茱丽叶说,“这是她告诉你的?”
“没错。我,还有其他几个一起喝酒的人。她喝了不少,醉得不轻,不怕你笑话。而且我记得……”拉夫笑了起来,“我记得当时乔尼说他只记得到手的,从来不记得没弄到手的,而且说到那些没弄到手的,他自己也应该努努力了。吉娜的另外一个从物资区来的朋友说她奶奶在世时,人们便在说这样的话,而且会永远说下去。但吉娜说之所以大家还不明白,是因为时间未到。她说等到再过两百年左右,等到人们下到空空荡荡的仓库里,去取最后一样东西的时候,一切就最明显不过了。”
“真的很抱歉,她没能来到这儿。”茱丽叶说。
“我也是。”两人又往上爬了几步,“但我并不是因为这个才提这事的。你刚刚说哪儿有一两百套防护服。似乎数目也差不多,对不对?”
“我猜的,”茱丽叶告诉他,“我只下去过那儿一两次。”
“可似乎是对的。这像不像是有一个钟正在滴滴答答倒计时?要么就是上帝知道该存多少东西,要么就是他们没打算让我们活过某个特定的日子。让你觉得真是没劲,对不对?反正,我是这么觉得的。”
茱丽叶转过头来,注视着自己这位患白化病的朋友,看到绿色的应急灯给他披上了一身古怪的色彩。“兴许,”茱丽叶说,“你朋友兴许弄明白了什么。”
拉夫抽了抽鼻子:“是啊,可去他妈的。等到那时,我们早死了。”
他说完,笑了起来,声音回荡在空空的楼梯井当中,可茱丽叶却是如此悲伤。不光光是因为她所认识的所有人都过不了那个大限,更多的是因为知道这事后,更加容易联想到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病态真相:他们的日子,正在过一天少一天。任何想要挽救的想法都是愚蠢的,特别是去救一条命。从不曾有任何生命真正被拯救过,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从来都没有,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一切,都终将会有一个尽头。
49第十七地堡
农场上一片漆黑,头顶的灯伴随着远处滴答作响的定时继电器在沉睡。大厅下面,吵嚷声此起彼伏,好像是某人刚刚声称对某块地拥有了所有权又马上被人抢走,这让海琳娜不由得又想起了那些不堪的岁月。她将宝宝紧紧地抱在怀中,紧跟着瑞克森。
年幼的迈尔斯手拿着他那只欲灭未灭的手电筒,在前面引路。每逢电筒的光亮奄奄一息时,他便会拍它一巴掌,扇得它再次亮起来。海琳娜朝着后面的楼梯井瞥了一眼,说:“孤儿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呀?”
没人回答。孤儿去追艾莉丝了。要是换作平时,艾莉丝这样神出鬼没是最平常不过的事情,可现在不一样了,到处都是这些人。海琳娜有些担心。
怀中的孩子哭了起来。每当饿的时候,她便会这样,这也情有可原。海琳娜将自己的怨言生生咽了下去。她抱着孩子,调整姿势,解开外衣上的带子,朝宝宝露出了乳房。一个人吃两个人的饭,饥饿更是难捱。而沿着这个大厅往前走,原先庄稼长势喜人的地方——那些饿肚子时从来不愁吃食的地方——如今只剩下一片繁茂的枝叶,上面的果实已被一扫而光,令人触目惊心。都被抢光了。变成了别人的。
瑞克森从围栏上翻了过去,枝叶犹如纸张一般在他身畔窸窣作响。他钻进了第二排和第三排,试图找一个西红柿或是一条黄瓜出来,或者,哪怕是从那些早已长疯了的浆果上面寻出一颗可以吃的果子也好。记得先前它们便已在庄稼之间蔓延开来,弯弯曲曲的藤蔓缠绕在了彼此的茎上,挨挨挤挤。随后,他带出一连串的响声,将一个小小的东西塞到了海琳娜的手中。那东西上面有一处已相当柔软,想来是在地面上放久了的缘故。“给。”他说完,再次回去搜寻。
“他们为什么一次摘这么多?”迈尔斯一边为自己找吃食,一边问。海琳娜闻了闻瑞克森寻回来的那个小东西,隐约有些腐烂的味道,却并未成熟。远处的声音愈发大了,像是又一场争吵开始了。她咬了一小口,苦涩的味道让她瑟缩了一下。
“他们之所以拿走那么多,是因为他们不是一家人。”瑞克森说。他的声音从漆黑的庄稼后面传了过来,他所过之处传出一连串窸窣声响。
小迈尔斯将手电筒朝瑞克森那边照去,随即见他从几排玉米中间两手空空地走了出来。“可咱们也不是一家人呀,”迈尔斯说,“算不上真正的一家人。可我们就从不这样。”
瑞克森撑着围栏,跳了过来。“我们当然是一家人,”他说,“咱们在一起住,在一起干活,只有一家人才会这样。可这些人不是,你没看到吗?他们为了彼此区分开来,还特意穿上了不同的服装。他们也不住一起。这些陌生人会像我们父辈那样干仗的。我们的父辈也不是一家人。”瑞克森松开了自己的头发,将散落在脸前的那几缕拢了拢,又扎了起来。他没再说话,而是朝黑暗中那些争吵的方向看了看。“他们会像我们的父辈那样,为了食物和女人打个你死我活,最后大家一起完蛋。这也就是说,我们如果想要活下去,也得跟他们干才行。”
“我不想打架。”海琳娜说。她缩了缩身体,将宝宝从酸痛的乳头前抱开,开始整理衣服,打算给孩子换一个乳头。
“你用不着打架的。”瑞克森一边说,一边帮她整理衣服。
“他们以前就没理会咱们,”迈尔斯说,“咱们在这后面住了好几年,他们只是来拿走自己想要的东西,没打过咱们。也许这些人也会一样。”
“你也不想想那是多久以前。”瑞克森说。看到宝宝在妈妈的胸前安静下来,他随即翻下围栏,又走进黑暗,希望能够再找点东西出来。“他们当时之所以没理会咱们,是因为我们都还小,而且我们还是他们的后代。海琳娜和我才和你现在差不多大,你和你弟弟也才刚会走路。不管打得多厉害,他们都没管过我们这些孩子,让我们自生自灭。他们抛弃了咱们,倒成了咱们的福气。”
“可他们还是常来,”迈尔斯说,“还给咱们带东西。”
“就像艾莉丝和她姐姐?”海琳娜问。现在,她和瑞克森都已带大了同胞弟弟和妹妹。她意识到,过去充斥着死亡的大厅已经不见了,那份天赐的宁静。“会有争斗,”她告诉似乎还不大相信的迈尔斯,“瑞克森和我都不再是孩子了。”她晃动着怀中的婴儿,这嗷嗷待哺的孩子正在提醒着她,孩提时光已是多么遥远。
“我希望他们能离开。”迈尔斯愁眉苦脸地说。他又拍了拍手电筒,声音听起来像宝宝打嗝。“我希望一切都能回归正常。我希望马库斯能在这儿。没有他感觉怪怪的。”
“一个西红柿。”瑞克森说着,喜气洋洋地从暗影里走了出来,将那鲜红的果子举在迈尔斯的手电筒光里,在他们脸上投下一片红晕。一把小刀出现在手里,瑞克森将那果子分成三份,先给了海琳娜一块。鲜红的汁液,犹如鲜血一般从他的指尖,从海琳娜的唇齿间,从那把小刀上滴了下来。他们安静下来,吃着果子,大厅下面的吵嚷声遥远又令人不寒而栗。
吉米一边沿着楼梯往上爬,一边咒骂着自己。一如往常,这咒骂只有他自己能够听清,出了他的口便入了他的耳,从不曾传向他方。他一边咒骂着自己,一边拖着沉重的步伐,沿着螺旋梯转了一圈又一圈,将震颤声朝上下两个方向送出去,同其他声响混成一片。想要看住艾莉丝,真是越来越难了。只要稍不留意,她便会立刻跑得无影无踪。就像是过去的小影,灯一灭,便立刻跑得没了踪影。
“不,不像小影。”他对自己嘀咕道。小影绝大多数时间都在脚边,时不时地绊他一下。艾莉丝和它不一样。
又是一层楼过去,孤单而空寂。吉米想起来了,这事并不新鲜,并不突兀。艾莉丝永远是想去哪儿便去哪儿。当这里空着的时候,他从未曾担心过她。这使得他开始思索,究竟是什么让一个地方危险起来。兴许,根本就和地方本身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