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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不过得知瀖洲户部监行使顾子敬被刺之事后,张松年的心一下提了起来,大有唇亡齿寒的感慨。那么严密的官家防卫,再加上顾子敬私聘的高手,而且预先还有人暗报刺客讯息,但最终还是没躲过瞬间丧命的结局。可见刺客杀技神妙到了极致,更可见无论何等显赫高官、王族霸主,那脑袋也只不过是累卵之一。就说那后蜀高祖孟知祥吧,死因不也是谜团一个吗?说是暴疾,难明何疾,所以民间摆龙门阵时将他的死因编排出多种可能,其中就包括神乎其技的“一刺升天”。
张松年想到这些不是居安思危,而是居危思危。像他这样的职位和所处环境,总免不了会有几个民间和官家的仇家。所任职位又在疆域交界的地方,邻国如有战事意图,想从自己的辖区打开缺口入侵南唐,那么找刺客对自己下手也不是没有可能。仇家或邻国请的刺客如果像这次瀖州城里刺顾子敬的刺客一样厉害,那么自己是否有机会躲过劫杀之难呢?
张松年的这个担心在这天的中午变得更加强烈,因为瀖洲刺史严士芳遣人拿火貔令火速将临荆的大捕头神眼卜福调去协查顾子敬的刺杀案了。
卜福外号“神眼”,勘察案件没有能逃过他眼睛的蛛丝马迹,查辨人色没有能逃过他眼睛的奸诈凶徒。而最为重要的一点,他能看出许多江湖上暗杀的伎俩和设置。当初前锋游弈使周世宁将军到临荆督察防卫,一个曾经被他抢了小妾的富商请了杀手在西望河草庐渡对其设局刺杀。当时就是“神眼”卜福看出水边架板上的设置,救了他一命。否则的话周世宁一旦走上那踏板,躲在水下的杀手便会抽闩拔桩,让浑身沉重盔甲的周世宁从翻落的架板间掉入水中。那水下杀手只需一招便能要了他性命,并且可以快速逃到对岸楚国地界。
“神眼”卜福接到火貔令其实已经是顾子敬被杀的第二天。他在走的时候看出张松年心中存有某种担心,于是留下几句话:“不熟之地不去,蹊跷之案暂扣,异常之相立逃。衙门军营往来同衣同甲、同骑同行。”
“老爷,兵营来人护卫你去巡察了。”张松年的老管家到后衙来通报了一声,打断了张松年的思路。
“知道了,让他们都到衙门里面来等。”张松年一边吩咐一边整理自己的衣服。今天他穿的是和行防营兵卒同样的铁盔铁甲,以防万一,他在铁甲里面还衬了一件细软甲的背心。这样的双重保护,就是三十步之内的八石弓都射不透。
又过了盏茶的工夫,二十几匹马一同从县衙侧门奔出。马上是装束一模一样的兵卒,他们动作很一致地驱马直奔兵营而去。
一个穿青色旧袍的人远远地站在街旁的巷口里,看着这群骑卒从巷子外面的大路上奔了过去。奔马冲过巷子口,那情形真就应合了“白驹过隙”的道理,人站在巷子的深处根本没办法看出些什么来。但在某些情况下有些东西是不需要用眼睛来看的,采用一些正常人认为不可能的方式来获取信息,其结果可以比眼睛更为准确。
瀖州城里,“神眼”卜福站在三桥大街上。这是个还算高大的中年人,结实的身板将一身衙役服撑挺得很夸张。更夸张的是他唇上两捋、下颌一捋的鼠须,与结实的身板反差很大,显得他为人精明狡黠。反倒是那双所谓的“神眼”蒙蒙淡淡的,看不出什么光彩和锐意。
三桥大街的情形和前天齐君元做成杀局时一模一样,而且不单情形一样,就连街上的人也一样。那天马车窗帘刚有鲜血泼洒而出,顾子敬马队开道的高手立刻敲响了手中铜锣。紧接着三桥大街的两头出现了大量的右虎军兵卒。他们将整条大街上所有的人都控制住了,而且要求他们按事发时站立的位置不准移动。
也该着这些人倒霉,先是被圈定位置,然后登记姓名、来历、住处,并且要求和所在位置旁边的人相互证明他们在事发时的状态。没有证明的押回衙门暂时收监;有证明的本地人可由家属带保人领回,但官家传话必须立刻就到;有证明的外地人则被统一控制在几处大客栈,一律不准离去,等案子查明后才准离开。而此时瀖州城所有陆门、水门都已关闭,就算让他们走也走不掉。
这一折腾就是三天,不管收监的、回家的、外地的,白天都会被带回三桥大街,重新按当时的位置站好,以配合官府查案。这些倒霉的百姓叫屈喊冤,也必须无条件地配合。因为六扇门的捕快们有理由确定,刺客就在这些人中间。因为在刺杀开始之前三桥大街就已经从外围完全控制,事情发生之后刺客根本无法逃出大街,除非他会飞。
卜福刑辨真的很有独到之处,他是将顺序倒过来进行推辨的。从飞入车窗杀死人的瓷片开始,先找到瓷器店门口的秤砣。秤砣的抛飞类似攻城的抛石车,于是由这轨迹卜福找到了玉石磨轮。找到玉石磨轮,便也找到了断折的伞骨,找到茶馆小二的布巾,再联系上乐器店的铜钟和铜钟下的碎玉石,卜福已经将刺杀的方法辨别清楚。这是利用磨轮射出玉石球,击响铜钟,让马车停止,让马车内的目标定位,让护卫队展开护卫队形让开瓷片飞行的路径。然后再利用磨轮杠杆抛射秤砣,击碎瓷器,让瓷片迸溅飞出杀死目标。
然后卜福再根据伞骨、秤砣、布巾这些线索,沿乐器店、制伞作坊、茶馆一路走下来,将齐君元布设杀局的行动轨迹全部寻辨出来。
从种种痕迹来判断,卜福竟然无法判断出下手的到底是不是个刺客高手,这是个很奇怪的现象。从方式手段上来说,这刺客运用的原理和技法真的太过绝妙了,抓住的位置、推算的时机也是巧到毫巅。断伞骨、玉撞钟、杠杆抛秤砣、击碎六足盏、瓷片飞射入窗帘杀人,整个过程的设计和实施都如若神鬼之作。但这个刺客的出手似乎又太仓促了些,既然他能利用这些条件刺杀成功,那么采用其他刺杀方式应该可以更加稳妥。刺行中的要求,一个好的刺客是要在有十成把握时才下手,力求一杀即成。所以真正高明的刺客不会采用这种稍有失误就会失败的冒险刺局。
奇怪的事情还有,一个是茶馆里所有的人都不记得那个坐了很长时间的人长什么样子,就连在二层占位的四个铁甲卫,与刺客近距离照过面,也一样记不得那人的相貌。另外,就是无法知晓刺客是如何消失的,追到桥上的那两个铁甲卫同样懵懂,他们恍然做梦般,明明距离才三四步的一个人,转眼之间就消失了。这鬼魅般的人怎么跑的、跑哪里去了,打破他们两人的脑袋都无法想出。
竟飞回
“有没有可能是跳下桥泅水而逃?那铜钟的敲击正好可以掩盖他入水的声音。”一个穿素雅便服的中年人问卜福,见解算得上内行。
“不会,就两位铁甲卫所说,他们是在铜钟响过之后才转头的。所以此时目标开始动作跃出栏杆入水,已经是钟声将尽,按理应该可以听见入水声。再说当时桥下还有一艘乡下送菜进城的船只,有船夫坐在船头休息,虽然钟响会让他们望向岸上,虽然桥底会让钟响的回音更大,但一个大活人入水溅起的水珠却是掩盖不了的,应该会有些落在他们身上和船上。”
“那刺客会跑到哪里去?总不会是个鬼把我杀死的吧,而且是个可以在大白天见到的鬼。”中年人说的话很诡异,听起来他倒是个鬼,是个可以白天看到的鬼。
“顾大人,那人不是鬼,那人是比鬼更可怕的杀人高手。如果你不是之前得到讯息并且找个替身替代,我估计怎么都无法逃过碎瓷夺命之局。而且就算瓷片不能将你杀死,接下来他还会有第二杀、第三杀。刺客也叫死士,或者你死或者他死,总之不死不休。”卜福的话不是危言耸听。“其实大人坚持要到现场来是很冒险的一件事,搞不好便会踏入刺客第二杀的范围之中。而且如果找不出那刺客,你今后会一直是危险的,就算你隐姓埋名逃到天涯海角都没用。”
被卜福警告的是个中年人,他对卜福的语气并不介意,而是频频点头,因为他对刺行内情还是有所耳闻的。这人正是专驻瀖州户部监行使顾子敬。
齐君元没能杀死他,并不是因为齐君元妙到毫巅的刺局出现问题,而是顾子敬得到讯息后并没有准备逃遁,而是直接设了个反局。用巡街铁甲卫震慑逼迫刺客赶紧动手显露行迹,而他回府的车里则用个身形、体重差不多的手下衙役替代。同时在三桥大街以外布置好右虎营官兵,一旦刺客出手,他们将会把三桥大街上的人全部控制,把刺客揪了出来。这样才可以知道为什么要刺杀自己,又是什么人在幕后指使,从而找到一劳永逸的解决办法。
“顾大人请看,这石栏杆上有个坑点。像是什么尖锐物击戳出来的。所以那刺客确实是从桥栏上下去的。”卜福果然不愧为“神眼”,没多久就查找出一个别人没有发现的关键点。
“这会是个什么尖锐物?对他能起什么作用?”顾子敬对这样一个比芝麻稍大的坑点感到不可思议。
“从位置上看,应该是个单钩或单指爪一类的器物。后面系绳索后可助力攀爬,也可以当做武器攻杀目标。”卜福只能大概介绍,因为他对这类奇门器物的了解也不是太多。
“缘绳索缓缓入水,也可上船,嗯,或是躲在了桥底下。”顾子敬一连想出三个可能,这显示出他对刑辨也颇有经验。
“都不可能,首先时间上不允许他缓缓入水。而且就算入了水,气息再悠长也最多是潜游二三百步,仍然是在兵卒控制的范围内。上船和躲在桥底更不可能,我估计铁甲卫第一时间就是查找这些地方。”卜福说完后看了两个铁甲卫一眼。两个铁甲卫都朝他点点头,其实之前他们已经反复向不同的长官汇报过当时的情形,在不见目标之后,他们会同右虎营兵卒将河道、船只、桥底都细细搜索过。
“石栏上留下较深的坑点,细看的话可以看出坑点呈横坑,这是此点的悬挂物有摆动才会出现的现象。所以刺客的确是跃出了桥栏,但他却利用挂钩和绳索将自己摆荡起来,然后直接落足在河岸上,而且是案发现场这边的河岸。”卜福的语气非常肯定。
“岸上的落足位置也不是岸堤,而是那棵斜出水面的大柳树。时机掌握得很准,那边马车中刺杀不管成不成,此时街上定然是一片混乱。铁甲卫会往马车围聚,街上百姓会四散奔逃,店家会避入店中。没谁会注意到有人会借助河边大树的枝叶遮掩上岸。刺客上岸之后应该不会走太远,因为右虎营军卒已经进街,他最多只能跑到水槽边上。而此处能够躲藏住一个人的也只有那水槽,刺客可以用钩状器物和细绳索将自己平吊在水槽下面,贴近水槽底面。这样的话除非有人趴在地上探头往上看,否则是无法发现到他的。”
三桥大街的案发现场已经被官兵严密封锁了三天三夜,如果卜福所说的话成立,那就意味着刺客还在这里。
所以卜福才说完,身边几个铁甲卫还有顾子敬的贴身护卫立刻领会意思,一起拔刀抽剑纵身往前,将水槽团团围住。
远处的右虎营兵卒见此情形也各持刀枪围拢过来。
顾子敬则吓得一下躲在他自己私聘的两个高手身后,因为他想起刚才卜福说过,刺客对失败的刺杀会进行二杀、三杀,而自己现在这位置完全有可能在刺客一招夺命的第二杀范围之内。
“玉石磨轮的水槽是被利用来刺杀的一件器具,但谁都很难想到,使用完这个刺杀器具的刺客仍旧回到原来的位置,而且就藏在自己用来杀人的器具下面。更何况还有铁甲卫为他证明他已经上桥,不知从何途径逃离。难以想到的才是最安全的,难以想到的才可能成为第二轮刺杀的最佳位置。如今这样的刺客高手不多了,只可惜今天有我卜福在,总不能放过了你。”
说完这话,卜福从腰间抽出铁尺,穿过将水槽团团围住的人墙,往水槽边慢慢逼近。
水槽很安静,连接河水的进口已经用木板闸住,只有很少很少的水从缝隙中流入,最后再从尾端圆管滴落。
围住的人很多,但这周围反比刚才更显得静谧。水滴滴落的声音似乎变得越来越响,震颤着下面的水面,震颤着这些人的耳膜,紊乱了呼吸和心跳。
张松年混在行防营的骑卫中间,顺利到达军营。巡察完有关事务后已然是天接昏色、日俯岭头,西望河、临荆城在山掩树映之下已经开始转为墨碧之色。张松年婉拒了几个大队正(一种军职,相当于百夫长)的晚餐,依旧是兵卒装束混在骑卫中间往回赶。军营至城中衙府驱马虽然只几袋烟的工夫,但张松年为人谨慎,是不会为一顿晚饭而致使自己在夜色全黑时仍在外奔行的。
骑卫的马群刚进西城不远,突然从巷子里涌出一片春色,挡住了马群的去路。
“军爷,进去玩会儿呗。”“军爷,进去歇息歇息吧,喝口奶再走。”“最近生意不好,军爷照顾照顾。”……
原来拦街的是近营巷里各家妓房的姑娘。近营巷里的姑娘都是没姿色没才艺的,有些甚至是连揽客话都不会说的末流货色。她们在繁华州县实在混不下去,无奈之下只好来到人稀产薄的临荆县混饭吃。平常这些妓房的姑娘都是坐房不出只等生意上门的,可是今天奇怪了,怎么一下子都涌到了街上来拉扯客人。而更奇怪的是这些姑娘今天一下都娇美艳丽了许多,声音也变得麻酥酥地诱人,难道这里的妓房同时到了大量新姑娘?
那些骑卫一下就看呆了,一双双眼睛在已有几分的暮色中放出发情公狼那样的绿光。就连张松年也被这群春色搞得有些心荡神摇,到此上任后,他还从没有见过这么多放荡的美女。
反倒是他们骑着的马匹,非常警觉这些突然出现的花花绿绿,盘旋后退,不肯让那些有着奇怪香味、发出奇怪声音的怪物靠近。
“来呀,玩一会儿。”“下马呀,骑那马有什么意思,到屋里我让你骑。”……姑娘们挥舞着带流苏的绸巾继续逼近。
“走开走开,把路让开!今天发的什么骚,怎么都出来拦街了?”这时候有晚巡的衙役发现这里的情况,但这种艳媚场面也是他们从没有见过的,站定在远处好一会儿才醒悟,赶紧过来驱赶拦街的姑娘回巷子里。
路让开了,骑卫的马队也过去了。那些巡街衙役驱赶着姑娘进了巷子,而且一个个猴急地跟入房中许久都不出来,完全忘记了自己晚巡的任务。不过很快他们就发现这些姑娘还是原来的姑娘,但是今天给他们的感觉和原来相比却是天上地下。
其实在那些巡街衙役到来之前张松年就已经恢复了理智,也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情况不正常。卜福临走时说过,遇异常之相立逃,眼下这情形应该算得上异常之相。问题是他现在的装扮和其他骑卫一样,既然隐身其中,就不该发号施令让大家驱赶这些姑娘,甚至开口说句话都是不够聪明的。如果自己真的成为一个刺客的目标了,那么自己的声音、语气、口音都会在对方的掌握之中。所以面对眼下这种情形,首先一点就是不能暴露自己。
但面对这些姑娘他也真的不知如何解脱,莺声燕语、粉香绸舞,好像有无形的缕缕丝线将他紧紧缠绕、裹挟其中。这让他想起多年前遇到过的一种感觉,想起立在春水边烫茧挽丝的丝娘,想到了……于是,他愈发强烈地感觉到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