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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节

  京城九门之中,以德胜门和西直门配置火炮的架数最多,火力也最强。于谦早就想炮轰德胜门外的瓦剌军,不过因为明英宗朱祁镇人在瓦剌军中,不得不有所顾忌。但突然之间传来了一个好消息,说是瓦剌军受挫后,也先已派弟弟伯颜帖木儿护送朱祁镇往西去了。于谦派人侦察核实后,立即下令开炮。
  十月十五日这一晚,炮声震天。驻扎在城外的明军都点起火炬,以免被城中炮火误伤。明军大炮轰了一夜,声势惊人,瓦剌军死伤上万,其余人分西、北两路逃走,北路出居庸关,西路出紫荆关。
  北路出居庸关的瓦剌军大都顺利逃脱,而西路的瓦剌军就没有那么顺利了。也先自良乡西退后,沿途大掠,还在昌平焚毁了明朝皇陵寝殿。明军右都督孙镗大军正分布在往紫荆关的方向,大破也先瓦剌败军于涿州。刚好明军宣化守将杨洪奉诏率军两万入卫京师,在半路遇到被孙镗打败的瓦剌军。又一场大战,瓦剌军溃败。杨洪一直追击到霸州。瓦剌军能够生出紫荆关的,不过几千人而已。
  到十一月初八,瓦剌军全部退到塞外,京师解除了戒严。于谦有《出塞》一诗,记录了京师保卫战的胜利:健儿马上吹胡笳,旌旗五色如云霞。
  紫髯将军挂金印,意气平吞瓦剌家。
  瓦剌穷胡真犬豕,敢向边疆挠赤子。
  狼贪鼠窃去复来,不解偷生求速死。
  将军出塞整戎行,十万戈矛映雪霜。
  左将才看收部落,前军又报缚戎王。
  羽书捷奏上神州,喜动天颜宠数优。
  不愿千金万户侯,凯歌但愿早回头。
  但又有《入塞》云:
  将军归来气如虎,十万貔貅争鼓舞。
  凯歌驰入玉门关,邑屋参差认乡土。
  弟兄亲戚远相迎,拥道拦街不得行。
  喜极成悲还堕泪,共言此会是更生。
  将军令严不得住,羽书催入京城去。
  朝廷受赏却还家,父子夫妻保相聚。
  人生从军无奈何,岁岁防边辛苦多。
  不须更奏胡笳曲,请君听我入塞歌。
  表示战争是不得已之举,希望从此边境无事、和平永在。
  北京保卫战从根本上扭转了敌强我弱的形势,军民人心振奋,天下安定。更重要的是,也先的重大失败重新引发了蒙古内部的纷争与内讧,瓦剌部从此开始衰落。对于明朝来说,空前的危机终于过去了。对也先来说,则标志着末日的开始。
  只此一战,于谦名满天下,他处危不惊、指挥若定的气度才能,成就了盖世英名。
  瓦剌军败退之后,北京城大街小巷都张灯结彩,人们敲锣打鼓,兴高采烈地欢庆胜利。明景帝朱祁钰也在皇宫中设宴庆功,论功行赏。于谦以首功加“三孤”之一的“少保”衔,总督军务。
  于谦固辞道:“如今国家多难,近郊多垒,强敌虽退,疮痍未复,做臣子的实在觉得惭愧,怎能居功受赏?”朱祁钰不许于谦辞让,他才再拜受赏。
  武臣则以石亨为首功,之前他已经被封为武清伯,此时晋升为武清侯。石亨的侄子石彪也因功由指挥同知升为都指挥佥事。石亨得以封侯,可以说既有他本人的才干,也有于谦大力提拔的因素,否则,他至今仍然在诏狱戴罪,哪里谈得上建功立业?
  北京保卫战之后,于谦名震天下,宠遇无比。甚至有人因此担心于谦权柄过重,司礼监宦官兴安听了后怒气冲冲地说:“为国分忧如于公者,宁有二人!”
  意思是,于谦日夜为国家分忧,不要钱财,不要官爵,不问家计,朝廷正要用这样的人,你要是有意见,可以去找一个人来替代于谦。于是,“众皆默然”。
  力退强敌后,北京的局面并没有就此稳定下来。由于京师秩序相对混乱,未能完全回归正轨,盗贼趁机而起,放火抢劫者时而有之。且各种谣言满天飞,最流行的一种是:新皇帝朱祁钰并不是宣宗皇帝的亲生儿子,而是汉王朱高煦的儿子。理由是,其母吴太后曾是汉王朱高煦侍妾,而朱祁钰又与朱高煦容貌甚像。
  流言传入宫中后,朱祁钰既慌且怒,忙命人公开张榜澄清,称自己出生在宣德三年(1428年),而汉王朱高煦早在宣德元年(1426年)便已因造反而被讨平。
  然皇帝的反应并没有平息谣言,反而促使其传播得更快,且衍生出另外一个版本的故事来——
  据说明成祖朱棣病危前,决意听从内心深处的召唤,改立次子汉王朱高煦为储君。但尚未来得及拟写诏书,朱棣便撒手西去。跟在皇帝身边的内阁大学士杨荣支持太子朱高炽即位,遂没有遵从成祖皇帝的遗愿,而秘不发丧,精心安排,促使朱高炽顺利当上皇帝。朱高煦得知父皇死讯时,朱高炽已经是君临天下的仁宗皇帝了。朱高煦心中不甘,遂于宣德一朝谋反,却被明宣宗朱瞻基亲自平定,最后更是被侄子烧成了焦炭[10]。其宠爱的侍妾吴氏亦被朱瞻基霸占,生下了儿子朱祁钰,即为当今大明王朝的新皇帝。因而这是上天的巧妙安排,朱高煦本该成为皇帝,又遭焚身绝嗣之祸,苍天为此鸣不平,于是借其侍妾吴氏所生之子朱祁钰来夺回皇位。尽管这个“子”是宣宗皇帝朱瞻基的骨血,但上天依旧借他之手,为朱高煦出了一口恶气,且将再度炮制骨肉相残的惨剧。
  关于骨肉相残惨剧一说,并不是指英宗朱祁镇归国有期、其人回到京城后会为弟弟所杀,而是指当今皇帝朱祁钰一定会对现任太子朱见深下毒手,改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
  这一版本的故事类似宋太祖赵匡胤借金国金太宗报复夺位[11]一说,且宋徽宗、宋钦宗被金人俘虏,明英宗亦是做了瓦剌的俘囚,两者确实有极多相似之处。一时广为流传,甚至到了街谈巷议、人尽皆知的地步。
  对民间风向极为关注的新皇帝朱祁钰当然也听到了这个有头有尾的故事,不由得脸色如土。他可以用记载详细出生日期的皇族玉牒来反驳他并非明宣宗亲子一说,却无法驳斥新版本的故事——
  当日跟随成祖皇帝朱棣出征塞外的心腹,包括内阁大学士杨荣等人均已过世,无人能够证明成祖是否真的打算将皇位传给次子汉王朱高煦。而明景帝生母吴太后曾是朱高煦侍妾一事,更是铁一般的事实,正因为她有此身份,明宣宗朱瞻基才不得不将她金屋藏娇在宫外,不敢收入宫中。若不是吴氏命好生下了儿子朱祁钰,母凭子贵,只怕始终是个无名无分的侍妾。
  朱祁钰因此而坐卧不宁,一度想要责成锦衣卫追查流言根源。还是礼部尚书胡濙劝谏道:“京师是龙蛇混杂之地,自古以来是非极多。无穷尘土无聊事,不得清言解不休。陛下是万乘之躯,何必为了那些匪夷所思的闲言碎语而自扰?不如随它去吧,越是追查,反而越显得心虚。”
  朱祁钰新即帝位,根基尚不稳固,十分尊重重臣的意见,这才勉强作罢。
  世上沄沄,有心者有所累,无心者无所谓。烽火硝烟虽然已经散去,但对于那些战死的大臣及将士的家眷而言,还要继续承担失去亲人的伤痛。
  蒙古族女郎吴珊瑚在一夜之间失去了伯父和父亲,长兄吴瑾亦落入虏手,当了俘囚。活泼俏丽的她变得沉默寡言,形容消瘦,与往日判若两人。
  制扇女匠人蒋苏台的情况比吴珊瑚稍好。她兄长蒋鸣军本是神机营小校,因受伤未能跟随英宗皇帝出征,侥幸逃脱了土木堡之变,却又积极参加了北京保卫战,不幸腰间中了流矢,成了残废,一日三餐、吃喝拉撒都得靠妹妹照顾。
  蒋鸣军脾气本不大好,眼见自己成了废人,别说再回到军营,就连是否能再起身行走都是个问题,心性愈发暴躁。蒋苏台为此没少受兄长的恶声恶气。
  这一日,杨埙提着前门致美斋买来的糕点到蒋骨扇铺探访,却被蒋鸣军一顿莫名臭骂,还将糕点也扔了出去,撒了满地。
  杨埙大怒。他虽然只是个漆匠,却不是什么低三下四的人,凭借出色手艺扬名海内外,一样能笑傲王侯。坦白讲,他从来没有喜欢过蒋鸣军,明明是匠户出身,有一手祖传好手艺,却嫌弃匠户身份卑微,不惜放弃制扇天赋,走野路子加入京营。世人可以看轻匠户,但凭什么自己看轻自己?
  他好心来探望蒋鸣军,不过是看蒋苏台的面子,却被蒋氏劈头痛骂,说什么一个臭漆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蒋苏台是天鹅,他可不是什么癞蛤蟆。
  蒋苏台见杨埙脸色发青,知道情郎要发火,忙连使眼色。杨埙却已是忍无可忍,指着蒋鸣军鼻子骂道:“你小子轻视匠户,千方百计地加入京营,花光了你妹妹的积蓄,终于买到个神机营小校的身份,由蒋工匠变成了蒋校官,自以为荣耀无比。你在战阵中对敌受伤,对于这一点,我很敬重,但这也是你的职责所在。你既已是京营将校,吃着朝廷禄米,不该为国为民出力吗?受伤成了残废,是你的不幸,但作为军人,你应该早有心理准备,没什么可抱怨的。你残废不是我造成的,也不是苏台造成的。你成天发脾气,怨天尤人,怪这怪那,算什么?我看实在要怪的话,只能怪你自己。问问你自己,你为什么要加入京营?从你穿上戎服的那一天起,是不是该做好为国受伤流血甚至战死的准备?还是你只想着凭京营那身狗皮耀武扬威,显示你蒋鸣军与众不同,终于不再是匠户身份?”
  蒋鸣军胸无点墨,面对杨埙一连串诘问,竟无语反驳。他愣了好大一会儿,才咬牙切齿地道:“你……你这辈子休想娶我妹妹。”
  杨埙冷笑一声,预备再反驳一番,但转头见到蒋苏台充盈泪水的双眼,心瞬间软了,却是不便再继续留下,便哼了一声,拂袖而出。
  蒋苏台叫了一声“杨大哥”,还待追出。蒋鸣军怒道:“不准追,让他滚,滚得越远越好。还有,以后不准你再见她。”
  杨埙出来时,正好遇到一位翩翩公子进来,却是之前曾来扇铺定做扇子的郭信,手里居然也提着果品糕点,明显是来探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