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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节

  朱骥也曾听到过诸多类似说法,但却不是来自民间,而是源自官署及宫中。他是锦衣卫代理长官,有时候明景帝朱祁钰会向他打听消息,甚至证实询问一些说法是否可靠。如传闻皇统将归还建文帝后裔之事,朱骥还是从朱祁钰口中听过,足见谣言流传之广了。
  朱祁钰表面听从礼部尚书胡濙建议,对谣言不予追究、不予理会,但内心深有所忌,不久前还曾命朱骥秘密派人到凤阳查看建庶人状况。
  建庶人名叫朱文圭,即建文帝朱允炆次子。当年靖难之役,朱棣攻入南京之后,皇宫起火,朱允炆及其长子朱文奎均不知去向,次子朱文圭当时才两岁,被朱棣废为庶人,一直幽禁在中都凤阳广安宫。朱祁钰命锦衣卫到凤阳探察监视朱文圭,显然对“皇位回归建文帝后裔”一说有些打鼓。连明景帝都多少当了真,民间普遍同情建文帝遭遇,完全相信的人愈发多了。
  朱骥打量着那张纸,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处置。即便他是锦衣卫代长官,也没有能力处理这等涉皇室机密的大事。若是向上奏报,只怕会就此掀起一场惊涛骇浪,不知有多少无辜者要被牵累进来。至少裱褙胡同的裱褙铺要被尽数翻起,而起因只是一张来源不明、不知真假的皱纸。
  还是杨埙先笑道:“大伙儿先别这么紧张,或许是谁开玩笑也说不准。朱指挥,不如你先收了这张纸,等查实了,再作决断不迟。”
  朱骥想了一想,道:“只能先这样了。”将那张纸笼入袖中,又道:“阿兄,丘兄,这件事可大可小。大明才刚刚渡过了难关,在我查证之前,还请二位不要张扬。”
  于康道:“妹夫放心,我们都知道利害,既然交给了你处置,便完全放了心,决计不会再对第三人说起。”
  朱骥道:“如此……”忽觉一阵风过,却是吴珊瑚匆匆擦肩而过,一边走还一边抹眼泪,忙叫道:“珊瑚!”
  吴珊瑚略略回头看了一眼,便又往前走去。朱骥一眼瞥见她双眼肿得老高,忙追上几步,劝道:“珊瑚,人死不能复生,还望你节哀自重。”
  吴珊瑚白了朱骥一眼,道:“关你什么事!”硬邦邦地甩了一句,自顾自走了。
  朱骥见这位自小相识的邻家小妹消瘦得厉害,身子单薄成一片纸,在寒风中摇摇晃晃,不免很是忧心。但又必须得与杨埙赶去礼部尚书胡濙府上,一时颇为踌躇。
  丘濬忙道:“既然朱兄还有事,就先去忙吧。我曾在扇铺见过吴小娘子,算是相识,我会照顾她,送她安然返家的。”
  朱骥大喜过望,忙道:“如此便有劳丘兄了。”
  丘濬便与于康招呼了一声,自去追吴珊瑚。朱骥和杨埙自往麻绳胡同而来。
  途中,朱骥问道:“杨匠官如何看待这张印有凝命宝图样的纸?”
  杨埙道:“先不说这张纸。朱指挥如何看待那些流言,尤其是皇位该回归建文一系之说?”
  朱骥道:“不过是无聊之人的闲言碎语罢了。”
  杨埙道:“这张纸肯定跟那谣言有关。”
  朱骥道:“杨匠官难道也相信那谣言?”
  杨埙道:“当然不信。但所谓无风不起浪,肯定有人在其中煽风点火,有意散布此类谣言。”
  明成祖朱棣从侄子建文帝朱允炆手中夺位后,以铁血残忍手段镇压建文旧臣,民间凡收藏诸臣书信著作者都要抄家处死,想以此手段来令建文君臣从世上销声匿迹。人们表面屈服于恐怖统治,但心中显然更怀念忠厚大度的建文帝,而方孝孺等建文遗臣的壮烈身死也令无数人感怀泪下。明仁宗、明宣宗之后,政治气氛大为宽松,建文帝等不再是什么隐晦的话题,民间因而有不少建文帝朱允炆行走西南的故事流传。
  明英宗正统七年(1442年)十月,太皇太后张氏病重,紧急召内阁大学士杨士奇、杨溥入宫,询问国家还有什么大事没有办。杨士奇当面提出了三件事:其一,建文帝朱允炆虽死,但应当编修实录。其二,成祖皇帝曾下诏凡收藏方孝孺诸臣遗书者死,这条禁令应当解除。第三件事还未来得及上奏,张后就已崩逝,当然也未来不及回应杨士奇的奏请[12]。杨士奇所言三件国家大事中,两件均与建文帝有关,足见早已不是什么忌讳。
  土木堡之变后,人们惊骇于大明的软弱与不堪一击,再联系当年北宋灭国之祸,不免有所反思。有人列举了自明成祖朱棣即位以来的种种天灾异变及人事变迁,并将所有过错归咎于朱棣夺位及迁都。而自明成祖朱棣病逝,到明景帝朱祁钰即位,短短二十五年,竟换了五任皇帝,确实可惊可怖,因而皇统该回归建文一说应运而生。
  但在杨埙看来,所有的流言都是马后炮,建立在假设的前提上。说成祖皇帝朱棣不该夺位、不该迁都,如何如何,但朱棣早已是名闻世界的永乐大帝,北京亦是大明的首都,这些都是无可更改的事实。而所谓灾异变故,历朝历代比比皆是,只不过人言刻意附会,便成了耸人听闻的因果报应说。汉武帝、唐太宗是世所公认的英明睿智之主,然前者父子自相残杀、幼子成人即逝,大权落入霍光之手。后者亦是骨肉相残,终立软弱的李治为太子,直接导致了武则天谋朝篡位。如果有心人愿意附会,可以编出一大串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的故事来。
  杨埙又道:“我怀疑是有人故意在散布皇统将会回归建文一系,再弄出个建文帝的凝命宝玉玺来,愈发能从旁佐证了。”
  朱骥很是不解,道:“这件事若是发生在之前,或许还有些意义。”话虽没有挑明,其实也是暗示之前关押在大狱中的老僧杨行祥即是建文帝朱允炆。又续道:“但目下建文帝已死,而且在官方公告中他早几年便死了,建庶人又被幽禁在凤阳高墙之内,皇统如何回到建文一系?”
  杨埙问道:“建庶人还在凤阳吗?”朱骥道:“当然在,我刚刚派人查验过。而且建庶人被幽禁时才两岁,人在高墙内长大,只懂得最基本的吃饭穿衣,连话都不怎么会说,跟傻子无异,如何能当一国之君?”
  杨埙道:“建文帝不是还有个长子吗?就是曾被立为太子的朱文奎。”朱骥一时呆住,道:“那个……”
  杨埙道:“哎,别说建文帝太子已经死了啊,他爹都能从围成铁桶一样的南京逃生,儿子也极可能没死呢。”
  朱骥迟疑道:“杨匠官是说……建文帝太子朱文奎还活着,而且手里握有凝命宝,是他有意在散布流言?”
  杨埙笑道:“有这个可能啊。朱指挥,我发现你当上锦衣卫代长官后,想象力比以前好多了。是不是近朱者赤,也有我一份功劳呢?”
  朱骥不理会对方的打趣,问道:“那流言又与杨行祥一案有什么关联呢?会不会是皇帝……哦,我是说前任皇帝、现在的太上皇听到了什么,所以才派人杀了杨行祥,以先行铲除隐患?”
  杨埙笑道:“朱指挥终于肯认同我的推测了?老实说,太上皇是杨行祥一案主谋,仅仅是我的推测,不一定对。真相到底是什么,怕是要等见了胡尚书才能知道。”
  正值寒冬季节,天气干燥寒冷。胡府内却是温暖如春,燃起了数盆炭火。礼部尚书胡濙正缩在坐榻上翻阅书卷,听说朱骥、杨埙到访,忙命引进来。
  一见面,胡濙便埋怨道:“怎么现下才来?朱指挥当真成了贵人多忘事吗?”
  朱骥道:“锦衣卫官署事务繁剧,实在抱歉……”
  杨埙道:“胡尚书既然心急,就别客套了。”毫不客气地挤到火盆边坐下,随手抓了一块点心,塞入口中。
  朱骥便问道:“胡尚书邀我二人前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胡濙低声道:“二位可有听到皇统将要回归建文一系的流言?”
  朱骥看了看杨埙,见对方正忙着大快朵颐,只好点了点头。
  胡濙又问道:“二位怎么看?”
  朱骥未及回答,杨埙已抢着答道:“不过是无聊之人的闲言碎语罢了。”原封不动地搬了朱骥的话。
  胡濙道:“也许杨匠官说得对。但如果是有心之人呢?”
  杨埙道:“胡尚书到底想暗示什么?不妨直说。”
  胡濙便命人取来三副笔墨纸砚,命仆人尽数退出,亲自掩好门窗,这才往案前坐下,提笔写道:“纸笔交谈。”
  杨埙很是意外,问道:“这是为什么?事无不可对人言,况且这里只有你我他三个人。”
  胡濙不答,只写道:“因我承诺于人,决计不可对旁人说起。”还特意将“说”字圈住,以示强调。
  杨埙、朱骥这才明白究竟,遂以笔墨与胡濙交谈。每写满一张纸,便随手丢到一旁火盆中烧掉。
  原来当日胡濙的确被人绑票,他离开小吃铺时遭人挟持,带上了一辆马车。对方一开始便用黑布蒙住胡濙的双眼,并告诉这是为了胡氏好,自己毫无恶意,只想问几个问题,只要胡濙老实回答,并且保证不对人说起,问完便会放他回家。
  胡濙只是礼部尚书,地位虽尊,礼部却不是兵部、吏部那等要害部门,不过是个虚架子罢了。他听到对方语气和善,但却刚毅有力,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坚定,便猜及极可能涉及建文帝,因为那是他一生中唯一涉及天机的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