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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

“我们的信仰又换来了什么?几百年来,我们把自己的鲜血或财富馈赠给这个或那个教会,我们换来了什么?就是向我们保证一切过后天堂会等待我们,等我们到了天堂,最后的包袱就会解开,我们恍然大悟:‘哦,原来如此!我这才明白。’这就是最终的回报。从我们记事之初就反复被灌输:天堂,天堂,天堂!我们会看到自己失去的子女,亲爱的母亲会把我们抱在怀里!这是那胡萝卜。抽打我们的大棒就是地狱,地狱,地狱!永世诅咒和折磨的阴曹地府。我们跟孩子们——就像我那死去的儿子那么小——说,他们只要偷了一便士的糖果,或者把新鞋弄湿了却不说实话,他们就会面临永恒之火的危险。”
“这些死后的去处并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没有科学的支撑;都是些空头保证,加上我们内心强烈希望相信:这一切是有道理的。当我站在皮博迪家的遗容准备室,低头看着我儿子残损的遗体——他想去迪士尼乐园远胜过想上天堂啊——那时候我得到了一个启示:宗教就是神学上的保险诈骗,你一年一年地交保险费,如此虔诚笃信——莫怪我一语双关,等到了你需要领取福利的时候,你才发现,那个收了你钱的公司其实根本就不存在。”
就在这时,罗伊·伊斯特布鲁克在匆匆离去的人群中站起身来。他是个胡子拉碴的大块头,住在镇子东边一个荒废的拖车公园,靠近弗里波特的边界。他通常圣诞节才来,但今天破例。
“牧师,”他说,“我听说你那车子副驾的杂物箱里有瓶烈酒。莫特·皮博迪说,他弯下腰来捯饬你老婆的时候,她闻起来就像个酒吧。这就是你要的理,道理就摆在这儿。是你了不敢接受上帝的旨意?随你便,但别把其他人搅进来。”说完伊斯特布鲁克迈着重重的步子离开。
他的话立刻封住了雅各布斯的嘴。他兀自站着,双手死死抵着讲道台,脸色煞白,两眼冒火,双唇抿得太紧,连嘴都看不见了。
这时候爸爸站起来:“查尔斯,你得下来了。”
雅各布斯牧师摇了摇头,仿佛是为了理清一下头脑。“是的,”他说,“你说得对,迪克。反正我说什么都没用。”
但其实他的话起了作用,对一个小男孩儿起了作用。
他后退了几步,扫了一眼四周,仿佛不知身在何处,然后又走上前,虽然那儿还在场听他讲的就只有我们一家、教会执事和玛拉奶奶——她僵坐在第一排,目瞪口呆。
“最后一点。我们来自一个谜,我们又走向一个谜。或许我们去往的地方有东西在,但我打赌那不是任何教会所理解的上帝。看看它们之间因信条冲突而起的口舌之争,你就知道。它们相互抵消,什么都没留下。如果你想要真相,想找到那个比你自身伟大的力量,看看那闪电吧——每道闪电有10亿伏电压、10万安培的电流和5万华氏度的高温。那是一个更高权力的所在,我向你保证。而这里呢,这座建筑里有吗?没有。你爱信什么就信什么,但我跟你说:圣保罗的那模糊不清的镜子背后,除了谎言什么都没有。”
他离开讲道台,从侧门走了出去。莫顿一家静坐在那儿,那种静默就像爆炸之后的死寂。
我们回到家后,妈妈走进后面的主卧,让我们不要打扰她,然后关上了门。她一整天都待在里面。克莱尔做了晚饭,我们几乎是默默吃完的。其间安迪有一次要引用一个《圣经》段落来彻底推翻牧师的话,但爸爸让他闭上嘴。安迪看到爸爸双手深深插进裤兜就赶紧把嘴闭紧了。
晚饭后,爸爸去了车库,在那里摆弄他的“公路火箭 Ⅱ号”。特里——爸爸的忠实助手,堪称徒弟——唯一一次没去帮他,于是我去了……不过也是犹豫了一下才答应的。
“爸爸?能问你个问题吗?”
他躺在修车躺板上,在“公路火箭”的车底下作业,一手拿着照明灯,只有穿着卡其裤的双腿露在外面。“说吧,杰米。只要不是关于今天上午那摊子破事儿。要是关于那个,那你也闭上嘴吧。我今晚不想说这事儿。明天有大把时间。我们得上报新英格兰卫理公会要求解雇他,他们还得上报波士顿的马修主教。真浑蛋,简直一团糟,如果你告诉你妈我当着你的面说了那个词,她准会毫不留情地揍我。”
我不知道我要问的跟那骇人的布道有关无关,我只知道我非问不可。“伊斯特布鲁克先生说的话是真的吗?她真的喝酒了?”
在车底盘游移的照明灯光停了下来。他推着躺板出来,好看着我说话。我怕他会很生气,但他没有,只是不高兴而已。“人们一直在私下议论,那个呆瓜伊斯特布鲁克公开这么一说,流言肯定传得更快了,不过你听我说,杰米,这都不重要。乔治·巴顿癫痫发作,他开错了车道,而她在转弯处看不到前面路况,然后就一命呜呼了。无论她当时是清醒还是醉倒在仪表盘上都不重要。车神马里奥·安德雷蒂都躲不过这一撞。牧师说对了一件事:人们总希望给人生中的破事儿找到理由。有时候就是没理由。”
他举起没拿照明灯的那只手,用一根满是油污的手指指着我。“剩下的就只是一个伤心的人在说胡话,你给我记住。”
感恩节前的那个星期三,我们学校只上半天,但我答应莫兰太太留下来帮她擦黑板和整理我们小图书馆里的旧书。我告诉妈妈的时候,她心不在焉地挥挥手,说我只要回家吃晚饭就好。她已经把一只火鸡搁进了烤箱里,但我知道不可能是我们家的,这只火鸡太小,不够七个人吃的。
原来凯西·帕尔默(老师的跟屁虫)也留下来帮忙了,结果只用了半小时就完事儿了。我想去阿尔或比利家打玩具枪什么的,但我知道他们会说起那骇人的布道,以及雅各布斯太太醉酒驾驶导致自己和莫里车祸身亡——这谣言已经越传越真了——我不想卷进去,所以就回家了。这天天气反常地暖,我们家的窗户是开着的,我可以听到姐姐和妈妈在吵架。
“为什么不让我去?”克莱尔问,“我想让他知道这个愚昧的小镇上至少还有人站在他这边!”
“因为你爸和我认为你们这些孩子应该离他远一点儿。”妈妈回答说。她们在厨房里,而我已经踱步到了窗边。
“妈,我已经不是小孩儿了,我都17岁了!”
“不好意思,17岁你也是一个孩子,而且女孩家家去看他,这样不好。这你必须听我的。”
“那你去就没事?你知道只要让玛拉奶奶看见你,不到20分钟全镇的电话里就都在八卦这件事了!你去我也去!”
“我说了不行就是不行。”
“是他让阿康能重新开口说话的!”克莱尔咆哮道,“你怎么能这么刻薄?”
一阵长长的停顿,然后妈妈说:“正是因为这个我才去见他的。我去不是为了他明天有火鸡吃,而是为了让他知道尽管他说了这么可怕的话,我们依然心存感激。”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说那些话!他刚刚失去了妻儿,整个人都乱套了!他都疯掉一半儿了!”
“我当然知道。”妈妈现在说话更小声了,而且克莱尔还哭了起来,我只能更用力去听。“但他把大家吓坏了,这是事实。他过头了,太过分了。他下星期就走,这对大家都好。当你知道自己要被解雇的时候,最好自己先辞职,还能让你保留一点儿尊严。”
“我猜这是执事的意思吧,”克莱尔几乎是冷笑着说,“也就是爸爸咯。”
“你爸别无选择。等你长大了你就能懂,到时你就能体谅他了。你爸心里也不好受。”
“好啊,那你去吧!”克莱尔说,“看看几片火鸡胸脯肉和一点儿红薯能否弥补你们对他的所作所为。我敢打赌他根本不吃。”
“克莱尔……克莱尔宝贝儿——”
“别这么叫我!”她大吼道,我能听见她在捶楼梯。我猜她生一会儿闷气,在卧室里哭一会儿就没事儿了,就像两年前,妈妈跟她说15岁还太年轻,不准跟那个叫丹尼·坎特维尔的家伙约会一样。
我决定赶在妈妈外出送饭前赶紧到后院去。我坐在轮胎秋千上,没有完全藏好,但也不容易给人发现。10分钟后,我听见前门关上的声音。我走到房子的角上,看到妈妈走在路上,手里捧着一个包着锡箔纸的托盘。锡箔纸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走进屋里,上了楼梯。敲了敲姐姐的房门,门上贴着鲍勃·迪伦的巨幅海报。
“克莱尔?”
“滚!”她喊道,“我不想和你说话!”唱片机接着放新兵乐队的歌,音量开到了最大。
妈妈大约一个小时后回到家——只是去送一趟食物花一小时也算久了——特里和我在客厅里,一边看电视一边推推搡搡,为了抢那张旧沙发上最舒服的地方(正中央,那里没有弹簧戳屁股),但她浑然不觉。阿康在楼上玩吉他,那是他的生日礼物,还唱着歌。
盖茨瀑布公理会的戴维·托马斯在感恩节后的那个星期天回来再次参与活动。教堂又一次满座,或许是因为大家想看看雅各布斯牧师会不会出席并说一些更可怕的东西。他没来。如果他来的话,我敢肯定,他开场白都没说完就会被人打断,甚至可能整个人都被抬出去。北方佬对宗教可是不开玩笑的。
第二天,也就是星期一,放学回家的那1/4英里路,我是跑着回去的。我有个想法,想在校车到家之前回到家。等校车来了之后,我把阿康拽到后院。
“你这人什么毛病?”他问。
“你得跟我去一趟牧师宅邸,”我说,“雅各布斯牧师很快就要走了,可能明天就走,我们要在他走之前见他一面。我们要告诉他,我们还是喜欢他的。”
阿康抽身出来,用手掸着他的常春藤盟校的衬衫,好像怕我有虱子一样。“你疯了吗?我才不去呢。他说没有上帝。”
“他还用电击治好了你的喉咙,让你重新开口说话呢。”
阿康不安地耸耸肩。“反正它自己也会好的。雷诺医生说的。”
“他说一两周就会好。那时候才2月,你4月都没好。都过了两个月了。”
“那又怎么样?就是久了点儿呗。”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胆小鬼吗?”
“你再说一次我就揍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