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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节


“我很乐意假定那孩子看到的来世的异象不成立,因为同样的假定可以支撑我的命题:你看到的异象——贫瘠的城市、蚁人、黑纸般的天空——同样不成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而且我也乐意采信。”
我当然愿意。谁都愿意。因为人终有一死,想到我死后要去的地方,这给我的生活蒙上的不仅是阴影而已;它使我的人生显得单薄而没有意义。不,还不光是我的人生,是所有人的生命。于是我死死抓住一个念头,这是我的四字真言,早上起来念一遍,晚上睡前念一遍。
妖母骗人。
妖母骗人。
妖母骗人。
有时候我能信……但也有一些原因让我有所保留。
总有些迹象。
在我回到尼德兰之前——我在那里发现休谋杀了布里的母亲然后自杀,我开车回了哈洛的家。我这样做有两个原因。雅各布斯的尸体被发现后,警方可能会与我联系,让我讲讲我在缅因州做了什么。这似乎很重要(虽然最后他们并没问),但还有更重要的:我需要一个熟悉的地方的舒适感,需要那些爱我的人。
但我未能如愿。
你还记得卡拉·琳内不?我的小外侄孙女。2013年的劳动节派对我一直抱着,直到在我肩上睡着的那个;每次我走近都向我伸出手臂的那个?当我走进我出生成长的老房子时,卡拉·琳内坐在她父母之间一把老式高脚椅上,我小时候可能也在上面坐过。小姑娘见到我之后开始尖叫,剧烈地左右摇摆,要不是父亲把她抓住,她可能会摔下地。她把脸埋在胸前,用尽气力尖叫不已。直到她祖父特里把我领到门廊,她才停下来。
“她这是搞什么鬼?”他半开玩笑地说,“你上次来的时候,她那么依依不舍。”
“不知道。”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清楚。我本想在这儿住上一两晚,吸收一下正常的气息,就跟吸血鬼吸血一样,不过看来是行不通了。我不知道卡拉·琳内在我身上到底感觉到了什么,但我是再也不想见到她那张惊恐的小脸了。
我告诉特里我只是顺道过来打个招呼,连留下来吃晚饭的时间都没有,要赶一趟去波特兰的飞机。我一直在刘易斯顿,录诺姆·欧文跟我说的一个乐队的演出。他说这个乐队有潜力红遍全国。
“真的吗?”他问。
“没戏,一点儿戏都没有。”我装模作样地看看手表。
“别管那飞机,”特里说,“总有下一班的。进来跟家人一起吃顿晚餐吧,我的好弟弟。卡拉会静下来的。”
我不这么认为。
我告诉特里我要在狼颌录一场演出,绝对不能错过。我跟他说下次吧。而当他伸出双臂时,我紧紧抱住他,我知道这辈子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我当时还不知道那些杀人之后自杀的事情,但我知道我背负了一些有毒的东西,很可能接下来的日子里都要背负着它。我最不想做的就是让我爱的人被毒物感染。
往我租的那辆车走的时候,我停下来看了一眼草坪和卫理公会路之间的那条泥沙带。卫理公会路多年以前就铺好了,但那条泥沙带却跟我当年玩我的玩具士兵时一样,那是我姐姐送我的六岁生日礼物。1962年秋的某一天,我跪在那里玩士兵,一道阴影遮住了我。
这阴影还在。
“你有没有杀过人?”
爱德华·布里斯韦特多次问我这个问题。我知道这招叫“递进重复”。我总是微笑着告诉他没有。我固然是往那可怜的玛丽·费伊身上打了四发子弹,但这女人当时已经死了,而查尔斯·雅各布斯则是死于一次致命的中风。如果那一天没发作,过一阵儿也会发作,而且很可能是在年前。
“你显然也没有自杀,”爱德华微笑着继续说,“除非我面前的你只是我的幻觉。”
“不是幻觉。”
“没有自杀冲动吗?”
“没有。”
“有没有在理论层面思考过?比如夜深人静的时候,或者是无法入睡的时候?”
“没有。”
这些日子,我的生活远算不上快乐,但是抗抑郁药为我设定了下限。自杀没在我考虑范围之内。而且鉴于死后可能出现的事情,我希望尽可能活久一点儿。还有些别的事情。我觉得,无论对错,有许多我需要赎罪的地方。正因如此,我还在试图多做好事。我在阿普普街的海港之家做汤厨。我每周有两天时间在凯奥卢道上黑雁面包房旁边的“美好愿望”慈善二手商店做志愿者。你要是死了,就没法儿再弥补什么了。
“告诉我,杰米,为什么你是那只另类的旅鼠,没有同类那种跳崖的冲动?为什么你有免疫?”
我只是微笑着耸耸肩。我可以告诉他,但说了他也不会信。玛丽·费伊是妖母走进我们世界的大门,但我是那把钥匙。开枪射击一具尸体不能杀死任何东西——妖母那种不死的存在是不可能被杀死的——可是当我开枪的时候,我把门给锁上了。我不光是嘴上说不,也在身体力行。如果我跟我的精神科大夫说某个另一世界的存在,支配者之一因为我说了“不”而把我救下来,留着日后终极末日复仇时再用,精神科大夫听了之后可能会考虑强制安排我住院。我可不想这样,因为我还有另一个责任,一个我认为远远比在海港之家帮忙,或者在“美好愿望”给衣服分类更重要的责任。
每次与爱德华的治疗结束后,我都用支票跟他的接待员结算。我有财力这么做,是因为那个前巡回摇滚吉他手转型的录音师,现在摇身一变成为富人了。真讽刺,不是吗?休·耶茨死后无嗣,留下了大量的财富(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有一些小额遗产,比如给莫奇·麦克唐纳、希拉里·卡茨(又名“星灿佩甘”)的赠款,但是他的大部分遗产却是在我和乔治娅·唐林之间分。
鉴于乔治娅死于休之手,光那笔遗赠,财产律师的律师费就相当于他们干20年的费用了,而且没人来制造事端(我当然不会去添乱),所以没有法庭纠纷。休的律师与布里取得了联系,告知她,作为死者的女儿,她有权要求索赔。
不过布里无意索赔。办理我这边事务的律师告诉我,布里称休的钱是“被玷污”的。或许如此,但我拿走我那份却毫无歉意。一部分是因为我没有参与休的治疗,更主要是因为我觉得我也被玷污了,与其在窘困中被玷污,不如舒舒服服地被玷污。我不知道乔治娅的那几百万下落何方,也无意查明。知道太多并不好。这一点我现在算是懂了。
当我一周两次的治疗结束并付清账单后,我离开了爱德华·布里斯韦特的外层办公室。外头是一个宽阔的铺了地毯的大堂,排列着其他办公室。右转就能回到大堂,出了大堂就是库乌雷路。但我没有右转,我向左转了。认识爱德华纯属巧合,我最初到布兰登·马丁精神病治疗中心是为了其他目的。
我沿着走廊往下走,穿过芳香馥郁管理得当的花园,那花园就是这套设施的绿色心脏。患者坐在这里享受夏威夷的稳定阳光。许多人穿戴整齐,有些只穿着睡衣或睡袍,有几个(我看是新来的)还穿着医院的短袖无领病号服。一些人在交谈,有病友在聊天的,也有跟看不见的朋友在说话的。其他人只是坐着,直直地看着花草树木,两眼空洞,只有那种被人喂药喂到傻掉的眼神。有两三个病号有护工跟着,免得他们伤害自己或他人。我经过的时候,工作人员通常喊我的名字跟我打招呼。他们现在跟我已经很熟了。
在这个露天门廊的另一头是柯斯格洛夫堂,马丁精神病治疗中心的三个住院部之一。另外两个是短期住院部,主要住的是药物成瘾的病人,通常住院28天。柯斯格洛夫堂是给那些需要长期治疗方可康复的病人提供的,如果他们还能康复的话。
跟主楼的走廊一样,柯斯格洛夫堂里面的走廊也宽敞而且铺有地毯。跟主楼一样,这里也是凉爽宜人。不同的是墙壁上没有画,也没有背景音乐,因为这里的一些患者有时候会听到一些声音,低声说着脏话,或是给他们下达邪恶的指令。在主楼的走廊上,有些门是打开的。在这里,所有门都紧闭着。我哥哥康拉德一直住在柯斯格洛夫堂,到现在将近两年了。布兰登·马丁精神病治疗中心的管理员和他的主治医生主张将他移到一个为更永久的地方——曾经提过毛伊岛的阿罗哈村,不过我至今一直拒绝。在凯卢阿这里,我见完爱德华之后,就可以去看他,多亏了休的慷慨馈赠我才负担得起他的费用。
不过我必须承认,走完柯斯格洛夫堂的走廊对我是一种考验。
我尽量在爬楼梯的时候盯着自己的脚,不用看路是因为我知道从中庭门口到阿康的小套房正好142步。我并不总能成功——有时候我会听到有声音小声喊我的名字,但多数时候可以。
你还记得阿康的爱人吗?夏威夷大学植物学系的那个猛男。我之前没写他的名字,现在也不打算写了,如果他来这里看过阿康,哪怕一次,我可能都会叫他的名字。不过他没有。你要是问他,我敢肯定他会说,我的上帝,我为什么要去看一个想杀我的人?
我能想到两个原因。
一个原因是,阿康当时心智不清,或者说根本就是失心疯了。当他用一盏灯击中猛男的脑袋后,他跑进浴室,把门反锁,然后吞下了一把安定片——一小把。植物学猛男醒过来后(血淋淋的头皮需要缝合,不过此外无碍),他打了911报警。警察赶到现场,砸开洗手间的门。阿康昏了过去,在浴缸里打着呼噜。急救人员给他做了检查,连洗胃都懒得给他做。
阿康没有拼命想杀死植物学猛男或是自杀——这就是另一个原因。不过当然,他是雅各布斯医治的第一批人中的一个,很可能是第一个。他离开哈洛的那天,查理跟我说,阿康几乎是不药而愈,其他都只是略施小计。“这是神学院里教的技能,”他说,“是我一向在行的。”
不过他撒了谎。那次医治是真的,正如阿康现在的半植物人状态一样一点儿不假。这一点我现在算是懂了。被查理诓的那个是我,不止一次,而是一次又一次。尽管如此,你还是知足吧,对不?在我唤醒妖母之前,康拉德·莫顿一直在做观星研究,度过了很多快乐的年头。而且他还是有希望的。他毕竟打网球(虽然他从来不说),而且正如我前面说过,他是一个“排球怪物”。他的医生说,他的对外反应有所加强(不知道在房里能有什么外部刺激),护士和勤杂工进房的时候,不大会看到他站在角落用头轻轻撞墙了。爱德华·布里斯韦特说,康拉德或许可以完全清醒过来;他可以复活。我选择相信这一点。人们说,活着就有希望,我对这句话没有异议,但我觉得反过来也通。
有希望我才活下去。
每周两次,跟爱德华治疗结束后,我坐在我哥的套房客厅里,再跟他多聊一会儿。我跟他讲的一部分是真的——比如海港之家一次骚乱引来了警察,在“美好愿望”慈善二手店运来了一大批几乎全新的衣服,我终于看完了《火线》全五季。也有一些是编的,比如我跟黑雁面包房一个女服务员在谈恋爱,还有我跟特里用讯佳普(Skype)煲电话粥。我每次到访都只是独白,而非对话,所以不编不行。我的现实生活不够我说的,因为这些日子里,新鲜事儿贫乏得就像廉价旅馆的装饰品一样。
结束的时候,我总说他太瘦了,让多吃点儿,总跟他说我爱他。
“你爱我吗,阿康?”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