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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节

  那人这才缓过神来,急了:“哎我说你这人有病啊!我就是河对面村里的,这铁锅这么沉,北边南边的桥又都那么远,你想累死我啊?再说了,这河也不是你家的,你凭啥不让我过?”
  三老爷爷也急了,把上衣一脱露出一身疙里疙瘩的腱子肉,挺挺胸,几乎比那人高出了一个头:“怎么着?不服气?老子今天还就是不让你过!咋着了?!不光不让你从这过,从其他地方下水都不行!一句话,想过河,走大桥!嫌累?老子替你扛着锅!”
  说完一把夺过铁锅扣在自己头顶,回头就往北走。
  见三老爷爷那么横,而且很明显自己不是他的对手,那人算是彻底泄了气,只好垂头丧气地跟在三老爷爷后边,从三里之外的桥上过河去了。
  到了夜里,三老爷爷照常赶到柳树行子里打鱼。然而这次可就邪门了,酒,没人接,烟,没人抽,他撒网之前,河里的水还是哗哗响,但波纹却很明显是往两边分着走的——他接连撒了十几网,居然是连一块鱼鳞也没见着。
  一连十几天,天天如此。
  到了第十五天,三老爷爷又带着烟酒来到河边,事情终于出现了转机:酒,又转着圈喝没了,烟,也转着圈抽光了。河里的水声波纹又是由远而近,三网下去,鱼篓子里的鱼比往常还要多了接近一半。
  三老爷爷心里高兴,干完了活,又点上一袋旱烟请大伙抽。这时候就有人说话了:“耿老三,俺本来是想让你从今往后再也打不着鱼的,没想到,那天的事还真亏了你拦着,现在俺就要当官了。”
  三老爷爷一听来了兴趣:“哦?咋回事啊?”
  那人有点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两声,接着说:“那天俺不是说过吗?俺来这里已经八年了,一直安分守己地熬着,从来没有害过啥人。这事呢,咱本以为上边不知道,没想到城隍老爷早就看着咱呢。那天的事,是因为城隍老爷准备升迁,于是就把俺报到判官爷爷那去了。为了考察俺的人品,这才安排了那么一档子事。要是你不拦着呢,我也能走,不过以后投胎变成个啥玩意就不好说了。现在好了,考察通过,明天俺就要接替现在的城隍,走马上任去了!”
  三老爷爷抓住了理,一下子神气了起来。他挺挺胸,大模大样地说:“看着没?亏了老子吧?以前我爹就告诉过我:人在做、天在看,不要觉得自己做了好事没人知道亏了,也别觉得自己做了坏事没人看见赚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可不是只说人,你们做鬼,也逃不过这个理!就像俺吧,这么多年跟你们在一块,难道说你们里边就没有想害我的?但是俺不怕!为啥?俺从不做伤天害理的事,你们想害俺,也没地方下手!”
  周围一片随声附和的声音。
  从那以后,三老爷爷再也没有在柳树行子里听到过那人的声音,但村头城隍庙里的泥像却似乎变了模样。不过,柳树行子里死人的事还是在所难免——人吃五谷杂粮,谁没有个七情六欲?像三老爷爷那样能够保持一辈子纯真的人,毕竟是太少了。
  故事讲完了,一屋子人也沉默下来,似乎都在咂摸滋味。过了一会,莲花忽然笑了起来:“嗯!五老爷爷这个呱啦得好!好像没那么吓人!”
  虎子一听,却在一边撇起了嘴:“切!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吧!啦这种呱,不吓人,还有啥意思?!五老爷爷,要不再给啦一个吧?!”
  五爷爷用手在虎子头上轻轻一拍,笑嘻嘻地说:“不吓人?那是你小子没看到河里那些水鬼,看到了,管饱你吓尿了裤子!不啦了,天晌午了,老爷爷啊,得回家吃饭去。”
  一旁的张连义似乎从故事中听出了一些特别的意味,见五爷爷要走,连忙伸手拦住:“五爷爷,您看都到了饭口了,强子他娘也正做饭呢,就在这吃吧!”
  老人摆摆手,脸上的神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他直视着张连义的眼睛,很认真地说了一句话:“连义啊!俗话说‘吃人家嘴短,拿人家的手短’,这句话呢,不光是说人,就连鬼神也是这样啊!吃人家的,喝人家的,就得替人办事啊!五爷爷老喽,也办不成啥事,还是回家,自个吃自个的吧!”
  说完,有些自嘲地摇摇头笑笑,拨开张连义的手,径直出门去了。
  张连义愣愣地看着五爷爷的背影,一时间心里纷乱如麻,半晌说不出话来。
  转眼间已是春节,天好像越发冷了。
  按照北方农村的风俗,大年初二这一天是女儿带着女婿回娘家拜年的日子。一大早,张家一家人早早地起来,草草吃过早饭,女人就开始张罗回娘家该带的礼物、一家人的穿着等东西。
  由于那些神秘的馈赠从未间断,所以张家尽管经济条件并不算宽裕,但是一家人的衣服鞋袜倒是颇为整齐光鲜的,而且春节期间他们还收到了不少的鸡鸭鱼肉,稍微收拾收拾,走个亲戚还算是比较体面。不过,看着妻子兴致勃勃地收拾这些东西,不知道为什么张连义心里总觉得不舒服、堵得慌,因为那天五爷爷的话总是时不时地在他脑海里翻腾起来:“吃人家的、喝人家的,就得替人家办事啊!”他总觉得老人这话并不是无的放矢而是意有所指,这老头,他肯定知道了什么!张连义甚至已经决定,等过完了春节,他无论如何都要去五爷爷家,好好地跟他谈一次,解释一下心里的这些疑惑。
  日头已经老高了,张家庄距离孩子们的姥姥家王家沟还挺远的,女人给孩子们装扮好了,自己也已经梳洗打扮完毕,甚至还在那张本就比一般乡村老娘们白嫩年轻了许多的脸上搽上了白粉,愈发显得风流俊俏,让张连义和强子强子都看得双眼发亮。
  一年也回不了两次娘家,女人此时自然兴奋而紧张,她放下梳子站起身,马上就张罗着让强子和丈夫提上礼物,锁上院门一路往西走去。
  这时候,路上走亲戚的行人已经很多了,那些年纪稍大携子抱女的夫妇对每年例行的这一次出行早已习以为常,所以在路上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几句家常,神色平淡,跟平时走个其他亲戚没什么区别。但是这中间偶尔会出现一两对年前刚刚结婚的新婚夫妇,新娘子无一例外地穿着大红衣裤,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扑着粉,唇上搽着红,含羞带露,走起路来扭扭捏捏,颇有摇曳生姿之态;而身边的新郎官则无一不是一身簇新的棉衣棉裤,从头到脚透着那种初尝情事的兴奋和激动,虽然会因为路人的注目而羞涩拘谨,但仍然会时不时表现出那种只有新婚夫妇才会有的亲昵,做一些自以为不会被人发现的小动作,在新娘子娇羞的嗔怪中眉目传情,引起身边走过的那些中年夫妇会心的微笑,碰到一些调皮捣蛋的半大小子,往往还会引起一阵善意的起哄、尾随打闹。
  虎子这小子自来皮实,到了这种时候自然是如鱼得水,而且就算是去姥姥家,他也一直带着心爱的玩具弓箭,不管父母怎么哄也不肯放下。
  他和莲花就像两只出了笼的小鸟一样,一路上唧唧喳喳地闹个不停,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地疯跑着,一刻也不肯消停。过年的时候都图个高兴,所以张连义也不肯板起脸来呵斥他们。而当娘的偶尔发出的一声责骂,他们则完全当成了耳旁风,根本就不拿着当回事。
  从张家庄到王家沟,乌河大桥是必由之路。到临近中午的时候,大桥已经在望。不远处,一对新婚小夫妻从路边的村落里走了出来,拐上了通往大桥的路。许是听到了虎子和莲花的嬉闹声吧,小两口同时转身向后边看了一眼。冬日的阳光透过路旁光秃秃的大树枝桠,照得两人身上布满了暗影。
  张连义忽然觉得头皮一阵发紧,恍惚中,那根本不是什么新婚夫妻啊!分明是一对头角峥嵘,正在狞笑的黑白无常!
第056章 打架
  “新媳妇!新媳妇!”眼尖的虎子第一时间欢呼起来。许是跑得热了,加上近午时分气温上升,这小子随手把出门时他娘给他系得严严实实的衣扣解开两个,可能觉得脖子上的红绳有点不得劲吧,顺手又把那块月牙吊坠给摘了下来,一把塞到母亲手里,也不管张连义夫妇的呵斥,一回头,拉着妹妹莲花就向那对小夫妻跑去。
  一般来说,这些新婚小夫妻都见识过这些乡村娃子的顽劣,见到这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向自己跑来,那个一看就知道有点柔弱的小媳妇顿时慌了手脚,她伸手一拉还在笑呵呵发愣的小丈夫,一转身,迈着小碎步就往桥头快步走去。
  也许是新媳妇的惊慌退让更加刺激了虎子的神经,他越发兴奋地边跑边叫:“看新媳妇喽!看新媳妇喽!”一溜烟地跑了过去。莲花是个女孩子,本就体弱一些,加上人小腿短,自然跟不上,只好在后边一边叫着‘哥哥’一边努力追赶。
  尽管小夫妻极力摆脱,但他们终究不能像小孩子那样不管不顾地疯跑,再说手里还大包小包地提着东西呢,又怎么能走得太快?所以不一会功夫,虎子已经呼啸着跑到了他们前面,开始转着圈地逗弄人家小媳妇:“新媳妇,穿花袄,搽粉搽得像老妖,嘴唇红得像火烧。新媳妇,坐花轿,毛驴前头跑,新郎忘了道,带着花轿满街绕,颠得媳妇嘴冒泡!……”
  被虎子这么一闹,小夫妻走路的速度立刻慢了下来,后边的莲花也随即赶上,加入了嬉闹的行列,两个清脆的童声一起拉长了声音念着童谣:“新媳妇进了家门口,新郎官忘了怎么走。白天偷偷手拉手,晚上吹灯被窝里叴(qiu,方言:有闷声不响赌气之意,在这里是指小两口沉迷二人世界,不理会别人的感受)。叴啊叴,叴出一个小胖狗,吃奶没个够,新郎真难受!你这么吃,我咋办?新媳妇说,你来舔舔俺的脚趾头!”
  虎子本来就喜欢调皮捣蛋,肚子里这种有关新婚小夫妻的童谣是一抓一大把,这一念起来,直如行云流水一般,根本连个磕绊也不打,而且还越来越露骨。这时候路上行人又越来越多,一时间把个小媳妇羞得面红耳赤,勾着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了进去。
  一旁的新郎官本来还觉得好玩,笑嘻嘻地看着俩小孩也不生气,但是看他们没完没了地闹,心里未免也有些不耐烦起来。恰好这时候莲花蹦蹦跳跳地转到他的面前,正往前走的他随手一扒拉,莲花立脚不住,‘扑’地摔倒在地,顿时小嘴一咧,抽抽嗒嗒哭了起来。
  这下子虎子可不干了,这小子眼一瞪,脖子一挺,攥着小拳头就冲了上去。可他毕竟年纪小啊,那新郎官体格健硕,虽然看到莲花摔倒有些不好意思,但当着新媳妇的面他可不想示弱,当即又是伸手一划拉,虎子也一个趔趄跌出两三步远,几乎就要一屁股坐在地上。
  与莲花不同,虎子这孩子骨子里非常倔强彪悍,不管面对多么强悍的对手,他从来都不肯低头认输的。不过这时他也感受到了敌强我弱的巨大悬殊,知道自己再怎么往上冲都是自取其辱,当即不进反退,往后退了两步,随手就把背在身上的玩具弓箭摘了下来。这小子对于自己的玩具弓箭耍弄得非常熟练,可说已经达到了熟极而流的地步。那新郎官还没反应过来呢,虎子的箭已经到了。
  新郎官吓了一跳,本能地伸手一拨一闪,却没想到那支箭‘刷’地一声紧贴着新媳妇的脸颊擦过,那张白嫩嫩的脸上顿时出现了一溜血丝。
  这小两口刚刚结婚没多久,正是好得如蜜里调油的时候,说句不好听的,对于此时此刻的这位新郎官来说,就是他亲娘也比不上他媳妇的一根脚趾头重要呢,此时看到媳妇那张让他迷恋不已的粉脸上受了伤,简直比要了他的命还要难受。一股怒火在他胸膛里勃然爆发,虎子在他眼里顿时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他咬牙切齿地大叫一声,张开双臂就往虎子扑去。
  眼看着虎子就要吃亏,斜刺里一个人影忽然冲了上来。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关键时刻,老大强子及时出现,顿时和新郎官扭打在了一起。
  这强子从小身体就好,虽然还只有十六七岁的年纪,但长得人高马大,浑身黑黝黝的疙瘩肉,与张连义夫妇那种细白粉嫩的样子完全是两回事,他虽然平时看起来憨厚木讷不善言辞,一般也轻易不会发火,但他对弟弟妹妹却是非常爱护,若是有人欺负了他们,他一定会发狂一样跟人家对上。虎子呢,又皮实,整天惹事,所以强子在村里的孩子们中间打架勇猛是出了名的。这时候,那位新郎官虽说大了几岁,身体条件也不算差,但他明显打架经验不是很足,两个人纠缠在一起没多大一会,就已经被强子拧着胳膊一个拐子放倒在地,然后骑在身上狠揍起来。
  张连义夫妇本就走得慢,加上强子情急之下把手里的东西全都扔在了路上,人来人往的,两口子又不能把这些东西扔下不管。所以等他们提着大包小包满头大汗地跑上桥头的时候,路上的行人已经把强子兄弟和那对小夫妻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时候莲花挤不进去,正无助地站在人群外边抹眼泪呢。这时候见爹娘赶到,顿时‘哇’地一下子哭出声来,她一头扑在母亲怀里,回头指着人群,抽抽嗒嗒地哭诉着。
  不过此时的张连义却无心来管莲花的委屈,所谓知子莫若父,他可是非常清楚自己这个强子一旦急了眼会是什么样子,如果不赶紧阻止,说不定还会出啥事呢!他先把莲花娘俩拉到一边,嘱咐她们看好东西,然后转身就向人群里挤去。
  然而这时候走亲戚的人越来越多,这乌河大桥又是连接东西两岸十来个村子的交通要道,桥头上的人已经挤成了一个疙瘩,尽管张连义使出了全身的力气,还是很难挤得进去,有几个好事的年轻人甚至翻着白眼戏谑起他来:“我说你挤啥啊?一把年纪了还想看这种热闹?挤来挤去的,想投胎去啊?!”
  对这些一看就是那种游手好闲的二流子一类的人物,张连义可不想招惹,只好再退出来,从新找个方向往里挤,一边挤一边还嚷:“让让!让让!里边打架的是我儿子!”
  然而这时候桥头上人声鼎沸,又有谁能听得到他的叫喊声?他往里挤了半晌,却又被挤了出来。他站在人群之外急得直跺脚,却又无计可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