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找一个姓郑的,那怕是不好找咧。”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我姓郑,这个村子里的人都姓郑。”
“都姓郑?”我有点迷茫,同时又有点兴奋,我不知道自己的猜测是不是正确的,但至少,有了一定的根据。一个村子的人全都姓郑,那么我爸就很有可能是从这个村子出来的。
“我们走的累的,前后又没落脚的地方,在这歇歇,顺便吃点饭,你看方便不?”李富生一边跟那人说话,一边就掏出几张百元钞递过去。
“这是作甚!这是作甚!”撒纸钱的人看见钞票,明显很开心,但又不好意思直接伸手接过去,在那里推来让去的,李富生就势给他塞到手里,那人乐坏了,握着钞票的手都有点发抖。这村子这么闭塞,看着又这么穷,几百块钱对他来说,估计就是笔不小的收入。
“走嘛走嘛。”撒纸钱的人收了钱,态度随即就热情了很多,伸手把我们朝村子里让:“几碗饭不值个钱,你们给了这么多,这个这个……不行就多住上几天,村里没甚好东西吃,歇了今天,我到村外头走走,看看能不能套个獾。”
“没事了,吃什么都行,我们不挑嘴。”
老村出殡跟别的地方不一样,别处白事办完了,主家要张罗吃顿饭,但这里送完葬就各回各家了。撒纸钱的人一边走,一边跟我们说,他叫郑石头,老村土生土长的人。
“这村里,怎么就是点老人?”
“这个嘛。”郑石头笑了笑,道:“你家要是这里头的,跑出去混几年,混出名堂了,还会回来么?”
“你的意思,是村里人都出去了?”
“能走的,都走光咧。”郑石头背着手领路,道:“文革以后,政策变了,能出去的人,都趁着年轻出去,在外面跑上几年,混的出息了,把老婆娃娃都接走,撇下些老人,这些年也死的差不多咧。要再过几年,这村子就算拉倒咧。”
“是这样……”我不由就松了口气,老村太偏僻,外面的世界已经发展成那样了,但这里连电都不通,那些早年离开老村的人,过惯了新的生活,估计都把老村给忘记了,郑石头说,除了几户人家的后代逢年过节会回来看看,留些钱物,别的人,几乎就没人管没人问了,村子里一旦有人过世,所有人都要帮忙,因为到他们自己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帮忙的也只有村子里这些老的掉牙的村民了。
说着话,我们就到了郑石头的家,郑石头算是村子里最“年轻”的一个,还能干的动一些活,所以他的家看上去收拾的略微整齐,有个家的样子。到了门口,郑石头就把我们朝屋里让。离开了石板铺的路,踩在郑石头家门口,我突然觉得脚底板不怎么舒服,像是踩到了什么东西。
低头一看,我心里就很膈应,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鞋底上粘了一个白纸人。
第252章 老村(四)
虽然心里觉得膈应,但我也没声张,估计就是上午在村口看着出殡时,不小心踩到了一个纸人上,如果为了这点事也要大呼小叫,那就太没溜了,我把纸人从鞋底子上揭下来,揉成一团。
村子穷的一塌糊涂,又这么偏远,不通电,冬季的天黑的比较早,我们到了郑石头家里时,太阳已经昏昏沉沉了。郑石头点了油灯,把灯芯挑起来,让火苗大一些,接着他就歉意的道:“叫你们笑话了,村里就是这个球样子,穷的养不住老鼠。”
“没事,不要紧的。”
“原来吧,就是文革的时候,镇上抬过来一个发电的机器,撂在村里好些年,没人用,现在也用不上咧。”郑石头又点了一盏油灯,端着走出正屋,道:“先坐坐,我去给你们闹点吃的。”
郑石头跑到一旁的厨房去了,我们三个开始打量这些屋子,都是很久很久之前修起来的建筑,房子很高,横梁上挂着几个破篮子,这也是一种风俗,怕家里的小孩偷嘴,吃的东西都高高的吊起来,孩子们够不着。屋子里没有什么像样的摆设,好像拾破烂的窝一样,东拼西凑的弄起一些家具,床上的被褥约莫有一年都没拆洗了,一股子怪味。
“你怎么看?有什么古怪没?”我小声的问李富生。
“应该没有,郑石头是个憨直人,如果有什么,他伪装不来的。”李富生道:“这种人比较容易套话,等下吃饭的时候慢慢吃,趁机聊聊,把该问的事情都问一下。”
我们等了一会儿,郑石头端着饭就来了,杂粮掺着白面蒸的馒头,萝卜炖白菜,漂着一层油花。我估计这是家里来了外客,做饭的时候放了点油,如果郑石头自己吃,连油都舍不得放。
“吃吧吃吧。”郑石头很热情,放下饭菜跟我们坐一起,拿着馒头让我们。
李富生慢慢啃着馒头,就开始跟郑石头聊,郑石头平时呆在村子里或许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所以话匣子一下子打开了,他跟李富生的脑容量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上,渐渐把村子里乱七八糟的事情都说了说。
这村子因为偏远,仿佛已经被外面的世界给遗忘了,过去很多年前,那些战乱灾祸并没有干扰到这里,就连文革也没有给老村带来太大的影响,太偏了,镇上革委会的人懒得跑。
“村里能走的人都走了,你怎么没走?”李富生咬着馒头,笑着问郑石头。
“咋没走,命不好罢了。”郑石头憨憨的对着我们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苦涩:“早三十年,我就出去了。”
郑石头当时在闹文革的时候,就几次到别的地方跑过,文革结束后,他就不在村子里呆了,去外面混。在一个厂里给人帮忙,就和他说的一样,自己命不好。那时候生活条件还是有点艰苦,有一次,郑石头和另外一个人趁夜到厂里的职工食堂,弄了一麻袋黄豆,卖给了做豆腐的,弄了一点钱。后来这个事被捅出去,郑石头让送到了派出所。派出所的人看他老实,没怎么难为他,教育了一通,没收了赃款,然后放出来。郑石头在原来的厂子里呆不下去了,就换了个地方。
他天真的以为,这点事就这么过去,以后不会再有人提。但是三个月之后,严打开始了,这件事又被翻了出来,而且这一翻出来,就不止写检查说服教育那么简单,郑石头被判了十三年,送到了大西北的劳改农场。
他这个人憨,不会钻营,也不会跟人套关系,在农场里活没少干,苦没少吃,但判了十三年,就减了一年刑,足足蹲了十二年才回来。在那种地方关了十二年,人关的更憨了,而且已经跟当时的社会脱节,把他丢到城里,他根本适应不了,所以,他老老实实回到了生养自己的老村,一直住到现在。
我们替郑石头抱了一通不平,郑石头很感动,认为遇到了知音。吃了饭之后,我们继续坐着聊,李富生问这村子是什么时候修起来的,郑石头叼着我们给的烟卷,眯缝着眼睛想了半天,他小时候听村里的老人说过,明末的时候,大概就在万历年间,这个村子已经有了。但是除了这些,郑石头再提供不了更多的情况。
如我们所料,这个村子在过去有很多老理,他们住的房子的地基是绝对不能动的,房子真破了,可以原地修葺,但是不能搬迁。在很久之前,老村还有一些活动,祭祀拜祖之类的,非常隆重,不过这些规矩渐渐被人遗忘了,特别是近些年,村子的人几乎走光了,剩下的更不会在意这些。
我历史学的不怎么好,不过知道明代万历年间,已经是明朝走向极度衰弱的过程,土地兼并加剧,社会矛盾毕露无遗,有些地方的税收,重到老百姓无法承受,所以,这个老村的出现,有可能是一些在外面忍受不了的人远迁到此,躲避乱世。在我看来,一个村子的人都姓郑,或许是整个宗族集体搬迁。
我就在想,这个郑,跟我姓的郑,有关系吗?事情是明摆着的,我爸来这里看过,恰好一个村子的人都姓郑,如果啥关系没有,那就很说不过去了。
郑石头这样的人很好交往,聊了俩小时,已经无话不说了。郑石头的年纪要比我爸大个十几岁,我想着,如果我爸真的在这里生活过,郑石头应该会知道。
“村里,有没有个叫郑立夫的人?”我找了个机会,装着漫不经心的样子问道。
郑石头没有起疑心,砸巴着嘴,仰头想了半天,说如果是年轻人的话,他肯定不知道的,脑子里没有任何印象。
“四十多快五十了,也不算年轻。”
“快五十了嘛……”郑石头扳着指头算了算,就跟我笑了笑,道:“这人这年纪,他刚落生,我就已经在外面闹革命了嘛,村里生个球娃娃,我咋个能知道咧。”
我很怀疑我爸跟这个村子有关系,但是我知道的关于他的事情实在是太少了,就连他的名字,可能都不靠谱。就算他是这个村子的人,出生之后家里给起了郑铁蛋,郑栓牢之类很大众化的乡土气息浓厚的名字,在我爸离开这里之后不可能还用老名,一定会自己换换。所以我说起郑立夫,郑石头就一点点印象都没有。
一下子我就不知道该怎么接着问下去了,郑石头根本就不知道这个人,再问也是白费口舌。我跟李富生暗中交换了一下意见,既然问不出什么,那就先自己在村子里走走看看。
“这村子这么老了,有意思。”李富生跟郑石头道:“我们到村里走走。”
“想在村里看看?白天看嘛。”郑石头直言不讳道:“这村子邪门的咧,不是我白话你们,要是入夜了,外人在村里走,晕头转向的找不到路。”
“还有这事?那你肯定走不迷的吧。”
“那是。”郑石头笑笑:“这村里的人都走不迷。”
为了不让郑石头怀疑,李富生就跟他商量,让他带我们在村子里看一看,之前那几张钞票确实管用,再加上跟郑石头聊的不错,他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只是说我们城里人比较怪,暖暖和和的家不呆,大冬天的往山窝子里钻。
“你们等着,我去寻个灯笼照路。”郑石头转身就在屋子的旮旯里到处翻腾,嘴里嘟囔着许久不用灯笼了,怎么找不到了。
这屋子里的味道的确不怎么好闻,我跟邝海阁就先出来了。一阵寒风吹的浑身发冷,我把衣领子裹了裹,哈了口凉气。我们两个慢慢走到门口,邝海阁就有点内疚的样子,当年他跟我爸来的时候根本没想那么多,也没有多问,到了今天,一点线索都提供不了。
“这不关你的事。”我站在门口,道:“就算你问了,他肯定什么也不会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