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天的思想刚刚梳理清楚,方纯已经向段承德说出了全部疑点,几乎与他所想的一模一样。这种高度的默契,让叶天心里又是感动又是欣慰。之前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够做到这一点,方纯几乎是他肚子里的应声虫,他想到哪里,她就说到哪里。
“我会加强防卫工作,确保雷燕的安全。”段承德苦笑着回应。
一夜间连番剧变,他已经觉得应接不暇了。
“夫人呢?为什么不见她出来吃早餐?”方纯又问。
香雪兰和小彩的确一直没露面,也没有发出任何动静。
“她们还要多睡一会儿,小彩受了惊吓,身边离不开人。那孩子胆子非常小,以前每次恐惧过度,都会惊厥过去,非常急人。幸好,雪兰懂得白族人的‘六把刀镇魂术’,能快速唤醒她。很难想像,我身边没有雪兰的话,生活将会弄得多么糟糕!”段承德先吃饱了,放下筷子,摘下餐巾擦嘴。
实际上,在叶天看来,雪兰并不能照顾好小彩,小女孩并不喜欢听她的命令,而且时不时会向她大吼大叫。也就是说,雪兰与小彩的关系比较差。奇怪的是,段承德并没有在小彩身边安排保姆之类的人侍候,只交代给雪兰一人照顾。
“六刀镇魂术”是白族神秘异术的一种,与汉族的“招魂术”类似,都是安抚病人神智、唤醒病人潜能的一种巫术。
白族是一个历史悠久、文化发达的民族,其先民很早就生息在洱海区域。从考古发掘的苍洱遗址、海门口遗址,都表明最晚在新石器时代洱海地区已经有居民生息繁衍。公元八世纪到十三世纪,以彝、白先民为主体的奴隶政权南诏国和以白族段氏为主体的封建领主制政权大理国就是白族人最辉煌的时刻。
按理说,雪兰为小彩做了很多事,她们的关系应该不会如此紧张才对。
“段庄主,有件事一直想问,又怕唐突,你说,我该怎么办?”方纯不依不饶地问。
段承德立刻满口答应:“但说无妨,我的神经现在可以承受任何事。”
身为汉族人,能够以一己之力在大理创建蝴蝶山庄,段承德所经受的磨砺自不会少,是不会轻易倒下的。
方纯一笑,语调清晰地问:“血咒狂猛,防不胜防,但我想知道,你和家人是如何被别人下了血咒的?”
叶天正在低头吃面,听到方纯的话,嘴边不自觉地浮出了笑意。方纯又一次充当了他的“喉舌”,问了一个他急于知道的问题。
按照蛊术与降头术的典籍记载,要想向某个人下血咒,必须要取得这个人的毛发、内衣、体液,而且要跟这个人有过非常亲密的身体接触才可以。云南历史上最著名的几起“血咒”事件,都是女子被抛弃后向负心汉展开报复才导致的。自然而然的,叶天和方纯都由“血咒”联想到了“情变”上。
段承德起身,点上一根雪茄,踌躇了一阵才开口:“好吧,为了救小彩,我愿意回答你们提出的任何问题。但是,无论如何,请替我保守秘密。”
方纯意味深长地回答:“那是当然,不过,我们只为诚实君子保密,绝不愿浪费时间,听一些云山雾罩的假话。”
段承德没有理会方纯的潜台词,皱着眉头开始了自己的叙述——
五年前的春天,段承德还没有现在的江湖名望和地位,二月初,他独自一个人赶赴崇圣寺三塔去烧香礼佛。在那里,他偶遇了一个神秘女子孔雀,两个人一见钟情,立刻陷入了热情似火的感情纠缠中。段承德是有家室的人,妻子温柔娴淑,两个孩子漂亮可爱,但他面对孔雀时,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如同十七八岁的少年那样,疯狂地爱上对方,山盟海誓,不能自拔。本来,段承德已经不顾一切地做了决定,要把孔雀带回山庄去,作为自己的情人,就像很多成功人士那样,有正房女人,也有偏房妾室。
当他将这决定告诉孔雀时,对方却说出了一个让他骇然震惊的事实——“我来自蛊苗部落,不能与汉族人通婚,即使是作为小老婆也不行。因为我曾在蛊神面前发过誓,自己的心血、生命是属于它的,永远都是蛊神的女人,绝不会与别人缔结婚约。”
段承德被惊呆了,因为云、贵、川、藏、闽、粤六地的人谈蛊色变,视之为洪水猛兽,而自己却在不知不觉中与其有染,无数次做过身体上的最亲密接触。他的江湖阅历极其丰富,一旦幡然醒悟,便隐约意识到自己的狂浪纵欲与“蛊术”有关。在他的软磨硬泡追问下,孔雀承认,在他身上下了“双头深情蛊”,才会牢牢地吸引住他。两个人立刻撕破了脸皮,段承德连夜离开崇圣寺,回到蝴蝶山庄。
从那时起,段承德身边的人便被笼罩在血咒的阴霾之下,他屡屡收到孔雀的警告信,一定要让他不得安宁,身边的每一个亲人都要被蛊神吸血食髓,在每年的三月十五日前后,惨烈万状而亡。
第一个死掉的是他的夫人邓雨晴,第二个、第三个死掉的分别是他的一只爱犬和一匹大宛国汗血宝马。昨晚死去的儿子小文,则是第四个,而女儿小彩,则可能是第五个。
段承德讲述往事的时候,并没有表现出太激动的样子,仿佛对亲人的死看得极淡。
叶天知道,这是他不得不向命运屈服的一种表现,既然无力对抗,不如坦然赴死,用静寂的、悲哀的沉默不语,来表达心底无言的愤怒。诚然,那个“痴心女子负心汉”的故事也许比他描述的要精彩,但那些不是最重要的,当今的重中之重,是小彩即将成为下一个牺牲品。他们能做的,就是在血咒迸发之前,挽救一切。
“谢谢段庄主能够敞开心胸,坦言相告,我会尽最大努力,挽留小彩的性命。”方纯的脸色亦是平静如常,并没有因为听到血咒的起源而感到吃惊。
“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人是不能够抗拒命运的,如果上天决定要用所有家人的命来救赎我的放浪形骸之罪,那我只能认命,等待来生做牛做马,偿还这些情债。叶先生,空闻大师是我的良师诤友,我打电话向他求援时,他说自己已经避世隐居,不问红尘中事,特意推荐你过来。我段承德自认铁骨铮铮、磊落光明,如果你不愿承担这个危险的任务,我也绝不强求。也许你们心里一直疑惑,我为什么不能亲自去蛊苗部落,请求孔雀收回血咒?请看这里——”段承德解开衣扣,掀起毛衣,露出了从胸膛至肚脐的皮肤,上面竟然写着四句非诗非偈的话,共十六字,写的是“一过金沙,万难回头。孔雀胆毒,回头即死”。
“孔雀说过,只要我渡过金沙江去求她,这一辈子就不必想离开蛊术的掌控了。她不要我死,只要我做她的奴隶,永远效忠于她一个人。苗疆蛊术中,能让人生不如死、不死不生的方法至少超过一百种。但是,我不想死,我也不能死,只有我好好活着,才能保护家人。在崇圣寺,我已经失足走错,现在再也不敢一意孤行了,因为小彩还要我来照顾!”渐渐的,这个威震八方的豪侠眼中蓄满了浑浊的泪水。那些泪,既是悔恨之泪,也是为了小彩的悲哀未来。
第十章 青龙安插在蝴蝶山庄的内奸
“爸爸——”小彩出现在门口,只穿着一身粉红色的睡袍和同色的棉拖鞋,长发仍旧披散着,像一个刚刚睡醒的粉色天使。
香雪兰就站在小彩后面,满脸忧容,双眼无神。
段承德张开手臂,小彩就拖拖沓沓地飞奔过来,一头扑进他的怀里,父女俩嘻嘻哈哈地腻成一团。
方纯别过脸去望着窗外,眼底似乎也闪动着潸然泪光。
任何人看到这对感情融洽的父女面临生离死别,心里都会难过万分。也许这一幕,是下蛊者孔雀最想看到的吧。
“如果我的思路正确,雷燕的处境就会相当危险,因为她知道太多秘密,也看过所有的信札。你说呢?”方纯端起面前的普洱茶,无声地呷了一口。
叶天点点头,淘金帮得到信札后,一定会详细阅览甚至留下复印件,那才是事情的关键。如果雷燕开口,蝴蝶山庄的咄咄怪事就会弄个水落石出。
“小彩,我们吃饭,不要耽误爸爸做正事。”香雪兰轻轻地在段承德旁边落座。
小彩答应了一声,但双手勾住段承德的脖子,并不立刻松手。她眉心的血痣、血痕依旧怵目惊心,只看了一眼,叶天就转过头去,自己的情绪再度陷入低沉之中。
叶天、方纯离开三楼,毫不停留,直奔一楼的诊疗室。
在楼梯上,方纯轻咬着嘴唇,不时地发出冷笑:“现在,我大概知道谁是内奸了,只需要最后的验证步骤。雷燕,就是验证这一切的关键点。”
叶天没有多问,他知道,该说的,方纯总会告诉他;不该说的,问也得不到答案。
楼梯口的位置,保镖正在紧张地巡视,虽然有十几个人站在那里,却鸦雀无声,各人脸上的表情严肃得像墓穴门口的翁仲一般。段承德麾下的保镖不少,但管用的却不多,昨夜任由司空摘星、北狼司马来去,防不住,也拦不住。
“要不要去看看雷燕?”方纯问。
那时,她正跳下台阶,双臂上展,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楼外花丛之上,各色蝴蝶起舞,其中有两只白蝶翩翩飞来,不偏不倚落在她的肩上,轻巧的翅膀微微扇动着。
“多美的蝴蝶啊!”方纯微叹着。
有蝴蝶映衬,她又一次令叶天记起了白晓蝶。在他脑海中,方纯与白晓蝶正在一点点相互融合,合并为一个人。但是,她真的可能是昔日的白晓蝶吗?
叶天又一次走神了,白晓蝶的影子在他脑海中镌刻了十余年,是任何时光的磨砺都无法去除的。那种朦朦胧胧的感情一直困扰着他,无法解脱,也无法解释。
“在想什么?”方纯的手伸过来,掌心里竟然也停着一只五彩斑斓的凤蝶,当她咯咯一笑时,凤蝶就受到惊吓,振动翅膀倏地飞起,重新回到花丛那边去了。
“当心。”叶天只说了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