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老三精神一振:“好,那就请他们进来吧,所有人做好准备,迎接贵客。”
不大一会儿,一队黑衣人从北面鱼贯而入,黑西装的胸口袋中,醒目地插着一朵金色手帕叠成的金达莱花。这队人共有十二名,双手全都插在黑西裤口袋里,表情严肃,不苟言笑。
十二人身后,是一名穿黑西装、黑风衣的中年人,大概有三十四五岁的样子。
“三爷。”中年人远远地就扬起了戴着五枚黄金戒指的右手,向岳老三打招呼。五枚戒指全都镶着硕大的钻面,经火光一映,光彩夺目,富贵气十足。
他的脸是典型的东亚人“国字脸”,方方正正的,眼睛又大又亮,鼻梁挺直端正,嘴唇也极富光泽,比岳老三更具领袖魅力,连举手招呼的动作也是经过刻意设计的,肘部弯曲角度、手掌举起的高度恰到好处,既表现出了随和与亲热,又不流于市井低俗。
“金哥。”岳老三放下架子,起身迎接。
当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慢慢接近时,他们的手下也同时拔枪,向中间靠拢。岳老三埋伏在此地的人马共四十五名,但黑衣人以十二对四十五,气势上丝毫不落下风。
“退下,我和金哥是谈生意的,又不是鸿门宴。”岳老三喝斥着自己的手下。
“你们先休息,我和岳三爷有正经事谈。”金哥也笑着大声吩咐,要黑衣人暂时推开。
在这个过程中,叶天、老卜完全成了局外人、阶下囚,被所有人自动忽视掉。一壶热茶落肚,叶天感觉浑身有了力气,掏出手帕,慢慢擦掉了唇上的血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想离开火堆,把这个中央舞台让给岳老三眼中真正的“贵宾”。当他转身接触到老卜幸灾乐祸的眼神时,仿佛明白了什么,眼前一黑,腰间、膝盖、脚腕同时一软,身不由己地向前扑倒。
“喂,小兄弟——”金哥骤然掠近,一把抓住叶天的右臂,硬生生地把即将触地的叶天拉起来。
天旋地转、头晕眼花的感觉如惊涛拍岸一样涌上叶天的脑海,他觉得双脚正踩在一大垛新棉花上,怎么挪动都踩不到平地。金哥的国字脸正在一次次扭曲变形,忽圆忽扁,忽远忽近。叶天想开口说“谢谢”,却发现嘴和舌头也不听使唤了,费了好大力气张开,却说不出一个字。
“小兄弟,你没事吧?需不需要帮忙?”金哥凑近叶天的耳朵,微笑着问。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叶天心中,忽然浮上来东坡居士《念奴娇》里的慷慨句子。中国的唐诗宋词曾是他加入海豹突击队前的最爱,并且试着用缠绵悱恻的句子给白晓蝶写过永远不会寄出的情书。一滴泪从他的左眼角涌出,经过鼻梁,由右眼角滑落,他恍然发现,自己竟然哭了。
《念奴娇》中,东坡居士在赤壁下怀古长叹,不见雄姿英发的周公瑾,不见羽扇纶巾的孔明,也不见铁槊横江的曹阿瞒,自思人生如梦。既然是梦,就总有梦醒、梦破的凄凉一刻。叶天一想到那首词里要表达的悲怆本意,便开始怅然回顾自己走过的岁月,那些被压抑在心底的痛苦全都泛滥上来。平时,他用毫不在意、低调淡然的外壳好好地掩饰自己,不让别人看见自己的伤疤,这时忽然无法控制情绪,所以才落下了那一滴泪。
“小兄弟,你太累了,应该好好歇歇,放松一下自己。”金哥洒脱地扶起叶天,把他送回到椅子上,然后扬起手低叫,“酒呢?酒来——”
一名黑衣人送过一只扁平的精钢酒壶,金哥拧开壶盖,送到叶天嘴边去,再次低笑:“兄弟,这是用鸭绿江的水与金刚山的极品高粱米酿成的最上等的烈酒,专供黑夜金达莱的勇士们豪饮疗伤。喝了它,从此刻起,你就是我黑夜金达莱的好朋友、好兄弟,只要我金延浩还有一口气在,就会保证你平安离开泸沽湖。”
烈酒飘香,弥散着整片空地,所有黑衣人倏地拔出短枪,斜指天空。
岳老三立刻皱眉:“金哥,你这样做就不对了。海东青是我带来的,有我在,当然没人敢动他,何必烦劳大驾?再说,这里是中国,我是主,你是客,强龙还不敢横压地头蛇呢,对不对?”
金哥依旧微笑着,但却一步不让、不卑不亢地回答:“我说的话,就是这片大地上东流的水。三爷,你几时见过流水西归的?”
岳老三突然瞪起了眼睛:“金延浩,苗疆也有苗疆的规矩,在我的地头上,就要按我的规矩办!”
金延浩摸了摸刮得铁青的下巴,缓缓地摇头:“在这里,我说了算。因为只有我,才知道七十年前泸沽湖下发生过什么,才明白所有人齐聚这里的目的。三爷,你应该很清楚,我手里有你想要的,只有我能帮你达成目标。”
两个人对峙着,眼神交错,展开了一场不见硝烟、不见旌旗的心理暗战。
叶天定了定神,发觉五脏六腑之间似乎有无数条细长的泥鳅在翻滚跃动着,几百处痛点同时发作,从喉管到小腹,无一处平和安稳。他明白,那就是“蛊”的力量,岳老三在茶水中布下了蛊虫。很明显的一点就是,跟炼蛊师在一起的时候,想防范对方下蛊是件根本不可能的事。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甚至一个眼神对接,都是对方下蛊的机会。
“兄弟,喝了这壶酒,我保你没事。”金延浩的声音淡定而轻松,并没把岳老三放在眼里。
叶天举手接过酒壶,仰起头,一口气灌下去。烈酒像一团火一样燃烧着他的嘴唇、舌头、喉咙、食管和肠胃,驱逐绞杀那些作恶的“泥鳅”,直至两相抵消,无影无踪。
“哦——”他艰难地长出了一口气,抹了一把前额上大片的冷汗。
“小兄弟,你已经没事了,快谢谢岳三爷的大人大量。”金延浩又笑了。笑,仿佛就是他的一种独门武器,不动声色地化解僵局,将岳老三咄咄逼人的气势挡在五步之外。
岳老三哼了一声,后退几步,弯腰捡起木柴,狠狠地砸进火堆里。
叶天起身,向金延浩微微低头:“谢谢,谢谢你。”
金延浩漆黑浓密的卧蚕眉扬了扬:“不必,不必。我在鸭绿江畔的牧场里养了十几只海东青,它们是我最好的朋友。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能像海东青一样卸下一切重担,展翅高飞,自由翱翔于青天之上。小兄弟,希望我们也成为好朋友,一起并肩前行,打开崭新天地。”
他的眉形,犹如关二爷手中的青龙偃月刀一般,扬起时如扬刀,垂落时如斩杀,是相士、占卜师们常说的“阎王判官眉”,主大杀大伐。拥有此眉者,极有可能位列三公,掌控国家大权。
叶天苦笑:“谢谢抬举,但我知道自己的分量。”
五年前,他就读过金延浩的个人资料:“亚洲小国领袖的第五个孩子,智商超高,自小喜欢研究兵书、战争史,十四岁起化名求学于全球各大军事学院,十七岁起专心钻研日本历史,出版过五本论述日本如何崛起的著作。在单兵作战方面,各科成绩全优,尤其擅长担当小组作战指挥官,具有超强的大局观。二十六岁接掌黑夜金达莱部队后,对该组织进行了大换血,所有人员年轻化,申请了大笔军费更换枪械装备,直至将该部队调教为世界一流的特战队伍……”
无论是身份还是名望,叶天都比不上金延浩,所以两个人成为朋友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
“好了好了,人你也救了,话你也说了,现在该谈谈合作的事了吧?”岳老三发泄够了,回身向着金延浩低吼。
火堆几近熄灭,旁边的人赶快重新添柴拨火,淡青色的烟雾滚滚而起。
叶天觉得浑身酸软,站立不稳,只好又回到座位上。
“我带来了日记本上的缺页,跟你手里的合在一起,就组成了七十年前‘中国黑室’的大秘密。”金延浩并不在乎岳老三的态度,解开风衣扣子,从西装内袋里取出一个半旧的牛皮纸信封,亲手递给岳老三。
“我知道,你在蒋沉舟身边安排了一枚重要的棋子,那个叫‘阿黛’的女孩子,应该就是令尊膝下的七公主金黛姬吧?你们费了这么大力气刺探竹联帮的秘密,怎么肯如此轻松地拿出来跟我分享?”岳老三狐疑地接下信封,转身递给身边的人。
金延浩脸上掠过一丝不悦,似乎不愿别人提及“阿黛”这个名字。
久未出声的老卜陡然叫起来:“岳老三,岳老三,那些资料也有我一份的,我潜伏监视了那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把日记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所有人一起回头望向老卜,岳老三嗤地一笑,命令旁边的人:“把信给他,把司空摘星偷来的日记本也给他,看看上面究竟记载着什么。”
老卜拿到信封,哧的一声撕开,取出五张略小于日记本的纸来。另一边,有人送上照片中出现的日记本,一并交给老卜。这里没有桌椅板凳,他索性跪在地上,翻检笔记本,然后把五张纸按页码插了进去。读取日记内容时,他的嘴唇一直都在哆嗦着,浑身发颤,抖个不休。
趁着这个空当,金延浩挥手,命人提过两只小箱子来交给岳老三。
“这是我送给三爷的礼物,一点心意,请收下,希望你在四大家族争王之战中大获全胜,吞并其余三家,成为苗疆唯一的主宰者。”
箱盖一开,金光暴闪,原来里面装得全是两寸长的金条。两箱合起来,至少有四十根以上。
岳老三抓起一把金条,又丢回箱子里,乐滋滋地听着金条碰撞的“砰砰噗噗”声,眉开眼笑地客套着:“金哥太客气了,远道而来,还送我这么大的见面礼,怎么敢当?”
金延浩点点头,大大方方地微笑着:“黑夜金达莱永远都不缺黄金,缺的只是岳三爷这样的朋友。说实话吧,你什么时候才会对余、元两家下手?”
一谈到正事,他的眼神就变得深邃而阴郁,犹如两泓不见底的深潭。同时,他的两手十指交错握住,不停地收紧再放开,放开再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