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知道,你的思想早就分成了七八处,唯一的男女之爱都在方纯方小姐身上。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救你,只是因为我想做这件事,不做就会后悔。所以你并不欠我的,哪怕下一秒钟你对我视同陌路,我都不会怪你。”莫邪如同一名独幕剧演员那样,固执地说着属于自己的大段台词。少女的爱情表达虽然苍白,但字字都是真情铸就,令叶天感到无比惭愧。
他扭转头,从斜侧面看着莫邪。那张脸上,笼罩着一层难以用言辞形容的“死气”,鼻翼翕张之际,发出急促的“咻咻”声,似乎陷入了极度缺氧的糟糕状态。她的眼睛也完全失去了神采,原本水灵灵的双眸上也多了一层诡异的灰白雾气。
“告诉我,我能为你做什么?”叶天叹息着问。
“什么也不要做,就这样陪着我躺一会儿吧,我已经累了。”莫邪放松身子,平躺在草地上。
夜露越来越重,渐渐打湿了她的发脚,她的神色疲倦之极,但嘴角却挂着满足的笑意。
“其实,整件事的源头都在段承德身上。他是有家室的男人,偏偏惹我师父动情,又始乱终弃,离她而去。他不知道,作为传承苗疆蛊术的圣女,师父是不能与外族男人有肌肤之亲的。一旦逾矩,师父体内的‘三十六守宫蛊’就会群起反噬,令她生不如死。身体上的痛犹能忍耐,心灵上的伤却无法平复。我亲眼见她夜夜用银针钉入胸口,逼自己忘掉前尘往事。可惜,她用尽了一切办法,都忘不掉段承德。那些爱,那些恨,都死死地镌刻在她心上了。于是,她就用折磨段氏一族的方法来折磨自己,‘血咒’下在段承德亲人身上,实际也伤了师父的心……”
没有人再去关注小彩的生死,叶天、莫邪已经自顾不暇。
“自小,师父就教诲我,不要爱上外族男人,但我还是身不由己地爱上了你。我是师父唯一的爱徒,她的‘血咒’伤害敌人时,也将我拖了进来,直到陷入眼下的死局,咳咳咳咳咳咳……”莫邪猛地咳嗽起来,额头上的青筋根根暴跳,双眼中血丝纵横,已经结成了一张弯弯曲曲、丝丝缕缕的红网。
她伸手捂胸,但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竟将自己的手一下子弹开。
“你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对付不了牛头马面降,对吧?”叶天的脸因极度痛苦而扭曲着。
莫邪单手按住自己的喉咙,拼命忍住咳嗽:“对,因为‘血咒’属于无解之蛊。近年来,苗疆蛊术四大家族‘余、岳、元、卜’之间的明争暗斗愈演愈烈,大家已经不再理会炼蛊师的道德底限,一出手,就不留余地。我为什么要牺牲自己来……消灭牛头马面降,是因为……是因为这是唯一的办法。我用炼蛊师的‘精、气、神’配合自身的元神蛊,将元氏一族植入你体内的蛊虫收服,立即便遭反噬,要知道,有些蛊虫是只能放,不能收的……”
叶天无言,两颊火辣辣地烧起来。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他援救别人,从未被别人救过,而且是被一名年轻的女孩子舍命相救。
“嘘……”莫邪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忽然慢慢地笑出声来,“这夜好黑啊,我几乎看不清你了。我想,如果有人在暗夜里做一些怕羞的事,只怕也会给夜幕遮住,别人什么都看不到,是不是?”
叶天一惊,茫然四顾。夜色虽暗,但远没到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
“也许我该放开约束,把一切都给你。苗疆女子以‘从一而终’为善,如果我那样做了,师父是不会怪我的,就算过后即死,我也无憾。”莫邪的声音变得无限凄凉,如长夜宴席将散时的琴韵。
她说的,叶天都明白,但他什么都不能做。
“你为什么不说话?我不美吗?我不如方小姐好看吗?”莫邪幽幽地问。
叶天只回答了两个字:“不是。”
莫邪又笑了,仿佛是知道自己来日无多,能笑则笑:“那么,你还在等什么?”
她的右手滞重地挪动着,摸索到叶天的左掌,紧紧握住。
“那些蛊术真的无法破解吗?除了四大家族,还有哪一派精通蛊术?莫邪,你先凝神守住心智,我尽快带你出山,去那些技术最先进的大医院。现代化的医学技术日新月异,从前无法诊治的病,现在说不定已经有了破解之法……”叶天想用话题岔开莫邪的异常思想。他不会对莫邪做什么,尤其是这种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
莫邪的食指在叶天掌心里动起来,快速地写了“1、0、8”这三个阿拉伯数字。
“记住我吧,如果你什么都不愿做,那我唯一的要求,就是记住我。”莫邪泪中带笑地说。
叶天的眉猛地皱起来,肩头一震,紧紧地握住莫邪的食指。
“记住我,永远记住。等你和方小姐百年好合的时候,别忘了烧一叠纸钱给我。九泉之下,我也会无时无刻不在祝福你们。”莫邪抽走食指,呼吸变得越发急促,两颊渐渐烧红,如两片卧在火炉中的钢铁。
叶天的心紧缩起来,仿佛被死神之手狠狠攫住,反复地蹂躏着。那三个数字合在一起,代表了某种神秘的意义,因此,莫邪与他的命运,也被另一层关系连接起来。
“还有什么办法能挽救残局吗?”每一个字,都是从叶天牙缝里挤出来的。他紧咬着牙,生怕自己的情绪失控崩溃。
“据说……苗疆蛊术的圣典天书《蛊语者》是由天魔女保管的,天魔女住在西南大山乱水深处。那本书是一切蛊术的起源,也许能破解现代炼蛊师们的独门秘技,可那只是传说而已,没有人见过天魔女,也找不到她的居所……”莫邪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说到最后,已经声嘶力竭,音调全变,“快,把你的外套拿给我,遮盖在我脸上,再用袖子系住。我不想让任何人再看见我的脸,快,快……”
她叫得那样凄惶,那样无助,如同大难临头时的一只受伤的小兽。
叶天几度想伸出手臂搂住她,给她一些温暖有力的抚慰,但又硬生生地忍住。搂她即是害她,自己永远不能给她什么,又何必徒劳地向着她丢下一根救命稻草?一根稻草不可能将她从感情的漩涡中拖起,给她希望再令她失望,等同于第二次谋杀她,那样做有何意义?
他强撑着起身,还没来得及做任何事,一条灰色的影子轻烟一般飞来,落在莫邪身畔,飞快地脱下外衣,嗵地一声半跪下去。
那个人正是司空摘星,满腮都是刚刚长起来的粗糙胡须,满眼都是抹不去的哀伤,满身都是星夜奔波的露水与尘土。
他那样虔诚而痛苦地跪着,只轻轻问了一句:“我方来你就要走了吗?”一句话之后,这个名动天下的神偷之王便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记得我,叶天,记得我此刻的样子——”莫邪不顾司空摘星的表白,艰难地抬起头,脖颈上的筋络全都吃力地绷紧,向着叶天站立的位置。她的眼珠已经被血丝密密地笼罩住,呈现出一种绝望的、诡异的赤红色。她大概已经看不见了,只是用心灵感受着叶天的存在。
“我记住了。”叶天苦涩地回答。
“我记住……了……”司空摘星痛得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轻轻地展开外套,盖在莫邪的脸上。他放开衣服之后,双臂木然地停在半空中,十指哆嗦成一团。
莫邪再也没有出声,似乎那件衣服落下去,就等同于棺材的最后封盖,死亡者可以放心去了。
面对司空摘星,叶天有太多问题要问,但话到嘴边,全都哽住。
“这就是炼蛊师的末日了吧?”隔了一阵,司空摘星猛地抹去眼泪,旋身而起。他的脸上带着几道怵目惊心的刀痕,本来就算不上英俊的脸,更显得狼狈不堪。
“她是为我而死的。”叶天不忍心面对司空摘星那张已经被痛苦扭曲得不成样子的脸。
“不对——”司空摘星嚎叫起来,“她不会为任何人而死!”
他的声音惊飞了林中宿鸟,惊醒了山中野狼,近处的咕咕鸟鸣和远处的凄厉狼嗥持续响了好一阵,才重归寂静。
“为了你,我千辛万苦从日本人那里逃回来,希望能给你帮上忙,不至于困死在山腹熔炉里。可我没想到,你竟然连累到她……算了,算了,算了,我累了,我什么都不想说,只想单独跟她在一起待一阵子。还拿我当朋友的话,就帮帮忙离开一会儿,求你了!我求你了!”司空摘星语无伦次地大叫着。
叶天默默地承受着这种变相的指责,轻轻点点头,然后转身走开。
他向正西走了三十余步,孤单地靠在一棵老槐树上,胸中不再有冲天之志,而是塞满了无言的悲凉。
事实上,只要司空摘星想逃,就没人能困得住他。那么,其他人呢?方纯、雪姬、梅森将军等人都还安全吗?
“司空,我并不愿意欠下莫邪这一大笔还不了的人情债,但我不能死,更不能受制于苗疆蛊术。我的肩上,还有一副更重的、谁也无法取代的担子,必须要挑起来,并且一直前行。有战斗,就要有牺牲,有些人必须要牺牲自己,作为获得最后胜利的垫脚石。如果这是一场不得不应对的豪赌,那么有些人就必须做筹码……这一切,你懂吗?如果换成是你,可能也会做缩头乌龟,要一个女孩子舍生来救。”叶天的眼眶已经微微湿润,但他不允许自己的眼泪掉下来,只是拼命用后背抵住粗糙的树干,咬牙忍着,不出一声。
夜色似乎又黯淡了一些,即将进入黎明前那段最黑暗的时段。
司空摘星走近,一边心不在焉地迈步,一边胡乱地踢开杂草。
“方纯没事,大竹直二对女孩子没兴趣,只关注于超级武器。他从山腹中带回来一个人,此刻正率领大队人马北去,目标是三星堆遗址。我觉得,那里是他的老巢,而且他对超级武器、黄金堡垒、二战期间泸沽湖历史的了解,远远超过我们。这次的山腹之行,大家全都中了他的套,白白替他忙活了一大场。方纯偷偷告诉我,如果我还有一名中国人的良心,就忘掉酬金多少的事,全力以赴地投入到对抗大竹直二的阵营中去。正因如此,我才逃出来救你。现在,北狼司马死了,前后好几笔酬金都泡了汤,这笔巨亏的烂账已经没法计算了。所以我决定,跟你们一起干,死磕大竹直二那帮子日本人。”司空摘星嚼烂了嘴里的草叶,呸地一声使劲啐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