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刚要第二次挣脱她,忽然,那些飞速转着的齿轮都停了下来。一百二十八个齿轮整齐地停着,如同被刹那间切断电力的组合机器。
“看,它们停了!它们停了!”在大叫的同时,我感觉到了脚下更强烈的一次震荡,随即玻璃盒子开始飘然上升。
关宝铃睁开眼,不知所措地向下望着。我们的确是在跟下面的天窗拉开距离,更令人欣喜的是,红光的亮度正在减弱,几秒钟之内,起初亮得耀眼的光源,已经变得柔和起来,接着便转入微弱状态。
这次我看清了,脚手架的中间的确有个洞口,直径比一个齿轮大不了多少。红光消失之后,我弄明白了那些齿轮的颜色都是赭红色的,跟实验室里的氧化铁完全相同。那条光带除了将所有的齿轮S形串联起来之外,其中一头链接在脚手架上,另外一头却是无限延伸,进入了更往东的某个地方。
我真的很渴望有一个望远镜,将下面所有的状况看个清楚——
几分钟之内,玻璃盒子上升到了沙坑之外,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四周翻滚的海沙挤压过来,把那个沙坑慢慢填满。
我长叹了十几声,这个神秘的地方或许永远都不会再次被发现,永远地深埋在太平洋底了。就会像地球上所有的不解之谜一样,倏忽出现,倏忽消失,给人留下惊鸿一瞥的骇然,留下无数既恐怖万状又浮想联翩的记忆。
“它到底是什么?不知道前苏联的秘密档案里有没有关于它的记录?”
我此时最想联络的一个人就是小燕,虽然他对前苏联和俄罗斯的秘密不感兴趣,却随时可以自由出入他们的秘密资料系统。如果传说中的“海底神墓”不过是前苏联的海底军事基地,那么“日神之怒”这颗神秘的宝石呢?会不会也是前苏联的文学爪牙们编纂出来的天方夜谭?
第一次听说“日神之怒”时,联想到它有“令海洋沸腾、令大地震怒”的神奇力量,我曾把它想像成为一枚威力无法想像的现代化核武器。在地球人现有的科技水平下,只有“核武器”才有那么大的力量。
重新正视现实,回到地面和联系小燕,似乎都是遥不可及的事。
玻璃盒子悬停在已经消失的沙坑上方,一动不动地保持了很长时间。我跟关宝铃沉下心来坐在台阶上,看那些重新漂移过来的海藻准备就地扎根。刚刚经历的红光、沙坑、天窗、海底建筑都仿佛是一场资料片,片子放完了,一切也就结束了。
关宝铃的脸上泪痕纵横,看不出哪是水渍、哪是眼泪,但逃离了沙坑的灭顶之灾,她总算有了稍许笑意。
“你饿不饿?”她问。
我们都听到各自的肚子在咕咕叫着,可惜玻璃盒子里并没有可供生吃活剥的小鱼,除了海水和石头,我们一无所有。
我摇摇头,不过脑子里此刻想的却是某部恐怖电影里的桥段——“被地震废墟困住的一对恋人,饿了七日七夜后,男主角为了让自己的女朋友活下去,用小刀切割自己的肉……”我浑身打了个寒颤,不敢再往下想,太血腥了。
如果真的饿到极限,我会不会像那个男主角一样,为了关宝铃牺牲自己?
我们的眼光无意中对视,关宝铃忽然笑着问:“你知道我刚刚想到什么?”
我的脑子里灵光一闪,也微笑着问:“想到什么?不会是那部叫做《困顿之爱》的片子吧?”那就是我不愿意想下去的恐怖片的片名。
关宝铃用力点点头:“对,就是那部片子。”
两个人同时大笑起来,蓦然有了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感觉。
“很久前看那部片子,我常常会想,将来有一天,是不是有个男人可以为我在困境里牺牲自己?其实,我并不是真的要他牺牲,只要他这么想、这么说,我已经很感动了——或许,我不要接受他的牺牲,而是毁掉自己,让他能够顺利活下去……”
我接连打了几个寒颤,真正相爱的人,无论谁为谁牺牲,被施与的一方恐怕都会痛苦终生,无法自拔。虽然保全了生命,却把一生都沉沦在这种无法解脱的愧疚里。
“如果,我真的爱上一个人,而他又不得不离我而去,我会万分难过,承受不起。所以,如果其中一个注定要先离开,我情愿是我,因为我承受不了拥有再失去的撕心裂肺的痛苦……”
关宝铃梦呓一般地述说着,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玻璃盒子是什么时候开始上浮,我跟关宝铃都不知道,因为过度的饥饿和疲倦,让我们相拥着沉沉睡了过去,就在冰冷的石阶上,连做梦的力气都没有。
当我困惑地睁开眼睛时,一只巨大的深海鲷鱼摇头摆尾地从地板下游了过去,嘴里不停地吐着水泡,四平八稳地摇动着灰色的背鳍。
我浑身一震:“盒子浮起来了?否则这条大鱼也不可能游到那个位置!”这真是个令人又喜又悲的巨大发现,喜的是盒子上浮,终于不必死死地困在海底沙床上;悲的是在迷茫的大海里,谁知道它会漂向何方?直到我和关宝铃饿死为止?
盒子上浮的速度很快,不断地有各种颜色的鱼和水藻从地板下面闪过去,其中一部分活泼的鱼类甚至还迅速追赶上来,用嘴巴轻啄着玻璃地面,仿佛把这个古怪的大家伙当成了某种新鲜的鱼饵。
我推醒了关宝铃,无论如何,能离开那片恐怖的深海沙床是好事。
“我们……在上升?我们要回到地面去?太好了!”关宝铃快乐地笑起来,我不忍心再打破她的幻想,什么都不说,只是更用力地拥着它。
我们如同置身于一个古怪的海底电梯里,以无比诡异的速度和形式上升着。情况已经非常糟糕了,就算再糟糕十倍、一百倍我都可以接受,甚至做好了小说《鲁宾逊漂流记》里那样的最坏打算。
肚子持续咕咕叫着,到了最后,连关宝铃的肚子也叫起来。
“我好像很久没有这种挨饿的感觉了,除了很小很小的时候,跟妈妈在一起——十几年了,想想生命真的是古怪的事,一转眼就过去这么多年。我想家了,想妈妈了……”她放开我,下巴枕在并拢的膝盖上,无奈地看着玻璃地板上不断掠过的海底景物。
“我们……正在回家!”我拼命给自己打气,尽管知道这件事想起来有多么渺茫。
她忽然转过脸来不好意思地笑着:“我从来没有给陌生人这么长时间地拥着过,你给我的感觉,像是跟他在一起的时候……”
这个“他”,肯定是大亨。
我感觉麻木地机械回应着:“是吗?我也是,从来没跟一个女孩子这么长时间地待在一起过。这件事,对你我都是一次很奇特的体验,对不对?”
极度疲倦之下,我已经没有了任何发泄愤怒的力气。
关宝铃低声哼着一支曲子,似乎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之中。
滑过地板下的藻类和鱼类渐渐起了变化,已经出现了浅层海面才有的生命迹象,并且海水的透明度正在逐渐加强。
也就在我心里刚刚升起一丝喜悦之时,那种震撼人心的“轰隆”声又响起来,海水顿时变得浑浊无比,很多大大小小的鱼随着无形的漩涡被扭来扭去,惊慌失措地沉浮摇摆着。
如果还有多余力气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冲到塔外去看看,但现在除了对美餐的觊觎,我的思想里已经没有任何的奢望。
“是什么声音?”关宝铃抬起头,满是倦意的大眼睛里闪过一片茫然。
“没什么,只是海底地震或者沉睡着的火山开始爆发而已,肯定隔得很远,不必管它。”
我们的上升速度正在减慢,犹如电梯即将抵达顶点时的减速。
关宝铃长叹着:“那个叫作瑞茜卡的女孩子到底去了哪里?会不会出了意外?真是可怜……”
她不知道,最可怜的该是我们,经过了海底沙坑那番诡异变化之后,等待我们的弄不好是无穷无尽的海上漂流。我不想说,也不敢想,强忍着胃里火烧火燎一样的饥饿感,走下台阶,将那块牌子抱在怀里。
若是在平时,一根手指穿入它的小孔中就能轻易提起来,但现在,我几乎是费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跌跌撞撞地抱紧它,重新回到台阶上,已经累得头晕眼花。
肠胃里如雷鸣般怒吼着,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不停地将所有的肠子捏来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