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二〇〇一年,ChrisAcland死后五年,我在地球另一端的T市寻找他们的唱片,DreamPop也好,迷幻噪音也好,在网上问了很多人都说不知道。我独自跑了T市的各个碟片市场,正版的,盗版的,打口的,都翻了过来,踪影杳然。他们在哪里呢?在网上我搜到了很多他们的介绍。乐队概况,评论,以及四个人在一起的照片,我找人刻录了他们早期的两张唱片,惟独《Love life》像尘埃落入荒漠一样消失了。
找唱片的心情,通常人很难体会。是一种渴。你需要它就像在吃了毒蘑菇以后需要一杯水,仅有的水,无可替代的水。那阵子只要路过唱片店就会从脑子里跳出《Love life》的名字,无可救药地钻进去翻弄唱片,十足的变态猎杀者,只纠结在那一个点上。我要她我要她,非她莫属,死而无憾。
最后是在一个摇滚论坛上,有个南京师范大学的女孩告诉我,她们学校附近的唱片店就有《Love life》。一月里我跟着春运大军坐火车到南京,在火车上遇到了一个读大学的女孩,从摇滚一直聊到诗歌,她熟知Radiohead碎瓜绿洲山羊皮等等,我问她知道Lush吗,她也摇头。我把乐队的故事告诉了她。
下车后我们一起去了南师大,终于找到了《Love life》,一次买了两张。女孩买的唱片几乎塞满了背包。
那天的天气真是好,干任何坏事都很惬意,绝无负罪感也绝无犹豫。后来她把我带到一个咖啡馆,很宽敞,半透明的天棚将日光均匀地洒下,周围都是一人多高的盆栽植物,几个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招呼那女孩,我跟着一起坐了过去。他们开始谈论地下摇滚、诗歌,南京的某个牛逼作家最近在干什么,以及某某谁是个呆逼。这些显然与我无关,我对南京不熟,只是凑在一边听着,既然插不上话,我就从包里掏出Discman,撕开唱片塑封,塞上耳塞,在沙发上听我的《Love life》。第一首歌,Ladykillers,电吉他和女声轰然而起,我便被它们包围住了。
不久闻到异样的味道,知道他们在抽叶子。女孩拍拍我,我摘下耳塞,只听她说,也来一口。我并不抽叶子,知道它很贵,不好搞,如果拒绝就像别人请吃大餐我还偏要拿谱,很不识抬举,就凑上去吸了一点。第一茬下去根本没有反应,男孩们一点不吝啬,说,你可能反应有点迟钝,再来一口。第二茬下去之后我立刻晕了,继续塞上耳塞听歌,随后一头栽倒在沙发上。
鲍勃迪伦金斯堡凯鲁亚克大卫鲍伊吉姆莫里森柯特柯本……
醒来发现天黑了,耳塞里静静的,音乐早已停止,男孩女孩们都不知去向。侍者说他们结过账了,然后冲着我诡异地笑笑,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我就近找了一个小旅馆躺下,没有空调,洗澡有如冬泳,二十秒钟之内冻得我大脑充血,只得跳回床上,把自己塞进被窝,身体像停转的马达重新启动,努力制造热能把被窝焐暖。随后,在墙角找了一个插座,插上变压器,在黑暗中继续听我的《Love life》。
我终于找到了你,人海茫茫,道路纷乱,神经迷幻,哪儿都不去,听你一遍遍地歌唱,你这失败的隐秘天使,总会带我去想去的地方。
风投王子创业
二〇〇一年春天,我回到学校。看台后面的四棵水杉树在一夜之间被人锯倒,无条件宣告死亡。对我而言,寻找记忆的漫游结束,用一种很矫情的说法,意味着一个时代彻底收场。
事情是我们寝室的锅仔干的,他不想活了,早晨五点拿了一把锯子,独自穿过操场,来到看台后面的夹弄里。他的套子也在树上,但他已然不记得是哪棵树,对一个妄想症患者而言,把所有的树都锯掉,也许不是一件特别费劲的事。他干成了,四棵水杉树哗啦啦倒下,鱼鳔似的套子洒了一地。天亮后,他又做了根上吊绳,一头扎在看台的栏杆上,另一头垂挂在迷你窑洞之上。他踩在倒下的水杉上,将脖子伸进圈套里,往下一蹦。
那天早上有个清洁工阿姨听见了动静,扛着扫帚过来看究竟。很幸运,锅仔遇到了全世界最冷静也最有行动力的清洁工阿姨。她扑过去抱住他的腿,使劲把他往上抬,并且大声喊救命。保卫科的人赶来,叫了救护车把他拖走。
当天清晨我们都还在睡觉,只听有人大喊:“快去看有人上吊死了。”各个寝室的人披挂而出,踩着清晨的阳光向操场跑去,那里早已拦起警戒线,什么都看不到,几个警察向里面走去。老星叹息说:“我们全校男生的DNA都在那儿啊。”
齐娜问:“谁死了?”
旁边有人说:“锅仔,不过他没死成。”这句话说完,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射向齐娜。
齐娜说:“人没死就好。”
“但他把所有的水杉都锯掉了。”
我们寝室一共六个人,到二〇〇一年春天时,有两个去了外地找工作,剩下我、老星、亮亮,还有一个就是锅仔。大学两年半,锅仔一直睡在我的斜上方,我只要平躺在床上,用右眼的余光越过一张桌子。看到的必然是他。
他有一个别致的绰号叫风投王子。那几年,风投这两个字比一切格言警句更让人头皮发麻,尤其对我们学计算机的。人人都希望能得到一笔风投,至于该如何得到,以及得到以后该去干些什么就没有人关心了。一些去大城市发展的学长回校,说IT行业火得不行,全球风投像捅了马蜂窝一样到处飞,美刀砍得IT人都快晕了,IT人将其兑换成人民币把全国人民砍倒。回来的学长俨然如衣锦还乡,报出自己的月薪年薪或者股份,让鞋匠们集体自卑。与这个词相关的还有硅谷、软银、上市、纳斯达克、第一桶金等等。
根据锅仔自己的吹嘘,他首先是个黑客天才,十六岁就会编程,十七岁就攻击过FBI的网站——当然没得手。这点水平在国际黑客之中也不过就是个修鞋的,但他至少敢于修鞋。后来说不能再攻击FBI了,一旦攻破,FBI就会请他去美国上班,但他对联邦调查局这份工作不是很care。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非常严肃,一点都没有开玩笑的样子,以至于我们都认为他是在开一个大玩笑,后来看着又不像。他睡在我的上铺,我虽然对他有成见,但只要不影响到我的日常起居,便可以视之为空气。那几年经常听说有哪个大学的男生把室友给弄死的,不想惹上这种麻烦。
有一次隔壁寝室的人过来打牌,揶揄地说:“锅仔,风投拉得怎么样了?软银谈过了吗?”
锅仔说:“我正在准备和软银谈,最近很忙,我的每一秒钟都是在为第一桶金做准备。”
“不就是等发财吗?我们也在等发财。”那个人一针见血地说。
“第一桶金非常重要,人生最难挣的就是第一个一百万。”锅仔说,“等是等不来的。”
“我已经有一百万了,我爸爸是大款。”
人人都在吹嘘,炫富的同时也在炫贫,这种话谁会当真呢?但是对于锅仔而言,却成了一个巨大的打击。这孩子沉闷、分裂、有逻辑而不懂人情世故。等到牌局散后,他问我:“夏小凡,世界从一开始就是不公平的,对吧?”我说:“世界只是偶尔不公平。”他问我,偶尔不公平是什么意思。我说,偶尔不公平,就像你在拉斯维加斯玩老虎机,那里有几千台老虎机,每一秒钟都有人赢钱,而你却赢不到,这就是偶尔不公平。他说:“归根结底还是不公平。”
“万一你第一把就赢到了呢?”
“正解。”锅仔说,“我要提前我的创业计划。”
过了没多久,锅仔说他接了一个项目,给一家营销公司设计数据库,据说要把全中国年人三万元以上的人口全部收罗在内,包括这些人的年龄性别住址体重身高性取向以及品牌忠诚度,绝对宏大的工程。这个数据库即使只完工1%,都可以卖给FBI。我们被他唬了一下,以为他很快就会捞到第一桶金,但他却被这个软件搞疯了,因为数据老是出错,要不就干脆弄丢,最麻烦的是他设计的数据库软件无法用ExcEL导人,全靠手工输入。数据丢了三次之后,营销公司负责数据输入的女孩合伙在他脸上挠了四十多根血杠,脸像布满公路线的地图一样。他一分钱工资没拿到,带着四十多根血杠回来了。
这是他人生的重大挫折,经历了一个不算漫长的调整期,跟着我们几个人混吃混喝,打牌、听摇滚、蹦迪,伤口愈合了,大三上学期他开始梦想成为媒体大亨,到处集资要开一家传媒公司,在T市的大街小巷发送DM,手下有一千个员工(把本校的学生都算进去了),十二个分部,四大支撑产业。这很唬人,电视台都来采访他,把他当成是T市大学生创业的典范来报道。按照当时的分配,老星、亮亮和我可以各管一个分公司,将DM事业做到全国各地去,低成本运作,掌握地区性的核心资源,建立一个可复制的盈利模式,然后等着美国公司来买我们,然后纳斯达克,吃完了风投吃股民,于是我们就成了天天开着宝马在大街上撞美女的大亨。这个流程有点混乱,但却打动了我们,问他:“给多少股权?”锅仔说:“股权现在不能给,股权太混乱的话,风投就不来了。给期权吧。”
传媒公司开了两个多月,他最终拉到的客户只是我们学校附近的大排档,印了几千张传单,居然将菜价印错了,老板拒不付款,同时还有两个发送传单的学生被城管部门生擒在马路上,打得鼻梁骨都险些窜到脑子里。如此,他的公司倒闭了,欠了不知道多少债,大多数都是百十来元的小债务,别人看他可怜也就算了。我们几个有期权的比较惨,几个月的生活费都被他骗走了,也休想再还给我们。亮亮有点心疼,想找他讨债,被我和老星劝住了:“看锅仔那样子,马上就要精神崩溃了,别再去刺激他了。”
第二轮调整期到来,还没来得及带他出去散心,有一天他告诉我们,他爱上了齐娜。我们都吓了一跳,首先是时间出现了偏差,大二时我们谈恋爱,大三时找工作,锅仔却像倒时差一样,大二搞创业,大三快毕业了追女孩。其次是搞错了人,他爱谁不好,偏偏爱上了齐娜。
本校最厉害的斗地主女皇,傲慢与偏见的女主角,火爆的不靠谱大姐,精英主义的底层代言人,齐娜,她绝不会接受一个欠一屁股债的男人的爱。
那以后锅仔变得不太正常了,不谈创业,不再沉思,醒过来就上牌桌,不赌钱(也没钱),赌的是谁输了谁去女生宿舍楼下大喊“齐娜,我爱你”。我们都很寒,谁都不敢输,最后是他输了,跑到女生宿舍楼下刚喊了一嗓子,上面伸出很多可爱的脑袋,对着他喊:“风投王子,喊个屁啊,还我的钱!”
有一天,锅仔说齐娜和他一起在夹弄里做过爱,套子也扔到了树上。说得非常认真,连细节都说,酷似我们不久前观赏过的一部色情电影。我们都知道他脑子出大问题了。还没商量妥当,到底是送他去福利院呢还是再凑钱给他找个心理医生,却被齐娜知道了,冲到我们寝室里,当着很多人的面劈头大骂道:“老处男,你自己打手枪扔的套子吧?”
出事以后,齐娜很后悔骂了锅仔(尤其是骂人家老处男),说:“其实他也是个可怜人。”是的,他不但可怜,而且让我们预知到了泡沫经济的后果,如果他能坚强地活下去,我们每个人都会觉得自己很幸福。过了几天,医院里传来消息,说他被救活了,但是他出现了严重的精神分裂倾向,他把医生当成是骗子,把护士当成是齐娜,最后,他把自己当成是比尔·盖茨。
他又上了本地新闻。T市的晚报将他作为大学生心理问题的典型进行了报道,做了他妈的一个整版,这样,他就被传媒再次吊上了看台。报社记者还特地来采访我们班的学生。每个人都说,是的是的,风投王子应该及时得到心理辅导,是的是的,大学生应该树立健康良好的人生观,经常参加体育锻炼,戒除网瘾,回到现实中来。
三天之后才发现了锅仔的遗书,贴在寝室门背后,打印在A4纸上,如一张逃生地图,文字功底令人折服。
我决定尝试着去死,我的死于任何人也没有关系,即便冒险也好,结束也好,甚或什么都不是也好。这样的死,于任何人来说委实没有意义,因此伤害不到任何人,希望如此,最好如此。
大概会真的死去吧,这样的死,是齐娜投向天空的小石子。无论以什么轨迹落下,去六月的荒草里,去夏天的某一条河里,还是索性掉在暗无天日的深井里。齐娜是不是爱过我?只有这件事会让我悲哀。答案或许就在小石子最终坠落的地方罢。
遗书被某个缺德鬼扫描下来,打印了二十份贴在学校宣传栏上。整整二十份。这封遗书让齐娜彻底崩溃,后面半个月都成了狂躁抑郁症患者,好像是遭了诅咒,对我们说:“等锅仔来上学了,你们给我打他一顿。”
她没能等到这一天,锅仔休学了。
有一天我们坐在一起聊起锅仔,老星说锅仔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还被关在精神病医院里?竟然也没有人去看望过他。
齐娜说:“其实我是受不了他的固执,幸亏他是个精神病,要是个正常人的话一定更可怕。”
“努力把锅仔定义为精神病,以此反衬我们的胜利。”我说。
老星说:“锅仔的悲剧不在于他的性格,而在于他程序出错,严格来说这不是悲剧。”
对于老星来说,一切问题都是程序出错造成的,正如一切成功都是程序合理的结果。但我不相信这个,我相信在程序背后有一个意志力存在,否则无法解释它为什么会出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