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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

  “也许在那个人身上发生了某些事吧。”
  “那也是有可能的。”李珍蕙说,“我叔叔原先不是管这片的,后来就把他调了过来。”
  “仓库值班就一个人?”
  “这里是中转仓库,一个人加一门电话就够了,平时也没有人管。住在一个小间里,守着一堆库存品,又不和人打交道,某种程度上是与世隔绝的。诞生出变态杀手其实也很正常。”
  我说:“诞生出变态杀手,怎么说都是不正常的。”
  李珍蕙说:“你来试试,过这种日子?说到底,每个人都有点不正常。拿你来说就很孤僻,亮亮的心理年龄很小,老星有点神经质,锅仔是个偏执狂。人都有点不正常。”
  齐娜说:“你很有洞察力嘛。”
  亮亮问:“李珍蕙,我真的心理年龄很小吗?”李珍蕙说:“我随便说说的。”亮亮说:“我觉得我遇到的很多人,心理年龄都很小。”李珍蕙说:“其实就是这样。”
  我不想和她争下去,无论如何也应该是老星和她拌嘴。牌是打不下去了,打牌也有气场,气场一散。人皆无心恋战,只能掏钱结账。老星输得很惨,付给齐娜二十块钱,还有五十多块钱只能欠着了,那天我们把钱都花得差不多了。李珍蕙说:“别欠人家钱。”从书包里掏出钱包,替老星结清赌债。那样子好像老星已经和她过了几十年的日子,看得我们都无语。
  夜里静极了,过了一会儿,仿佛有火车开过的声音,我们都竖起耳朵听,忽然传来一声惨烈的猫叫,吓得我毛都竖起来了,紧跟着,狗也叫了起来。齐娜剧烈地哆嗦了一下,说:“这地方阴气太重了,妈的,变态不止一个啊。”这话显然是说给李珍蕙听的,我转头去看李珍蕙,她微笑着不说话。我想这事情开始变得有意思了,两个女的暗地里较劲呢。遗憾的是,老星并没有觉察到,他在一边嘲笑亮亮心理年龄太小。
  烟都抽完了,我们干坐着。不多时锅仔在栈板上翻了个身,坐起来,迷迷瞪瞪旁若无人地走到角落里,拉开裤子小便,又走回去,躺在栈板上继续睡。
  锅仔引得我们都想上厕所了。李珍蕙带着我们穿过一片空地,走到另一处的走廊里。厕所只有一个小单间,不分男女。李珍蕙和齐娜先进去,随后是男的。其实我并不是很想上厕所,但恐怕半夜里会尿急,一个人出来糁得慌,还是提前放空为妙。秃头叔叔那屋子的灯还亮着。再回到仓库里,只见锅仔兀自躺在栈板上大睡,不知何时从身边捞了两片纸板,一片盖在肚子上,一片盖在脸上。
  那是凌晨两点,李珍蕙和齐娜都不再说话,只剩老星在对亮亮唠叨着什么,过了一会儿我发现亮亮没反应了,原来也歪下去睡着了。李珍蕙紧挨着老星,把头靠在他肩膀上,微微合眼,发出了一声叹息般的声音。只有我精神百倍,那点浓茶起作用了,我对咖啡碱过敏,喝一点就不能睡。我说:“你们睡吧,我来放哨。”齐娜嘟哝道:“开什么玩笑,你这么说,我反而不敢睡了。”老星打了个呵欠,说:“也真奇怪,平时打牌可以几个通宵不睡的,今天不行了。”我说可能是喝过酒的缘故。我站起来在仓库里闲逛,上看下看,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在参观敲头杀手曾经工作过的地方。
  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包在纸箱里的瓷砖,垒成平整的立方体,每一个立方体下面垫着栈板,一共垒起三层,通道恰能开过一辆叉车。仓库是坡顶的,用角铁搭起的梁,很多柱子竖着。红砖墙面上刷着白水,又标了数字,应该是货位。没有任何特别之处,这就是一个普通的仓库,尽管在夜里看起来有那么一点压抑。
  我在仓库里转了一圈,回到原地,他们都睡着了。又一列火车开过,听不出它到底是货车呢还是客车。
  我背靠货堆坐下,齐娜忽然挪到我身边,眼睛闭着,近似嘟哝地说:“借个肩膀靠靠。”我说请便,她又说:“你别睡过去了,我有点害怕。”忽然凑到我耳朵边,轻声对我说:“这个李珍蕙真可怕。”随后,我的左肩骤然落下一个沉沉的脑袋,散发着被雨水浇透之后又晾干的独特气味。
  我闭上眼睛养神,过了很久很久,睡意何时来临的,我自己竟也不知道,就此丧失了意识。那是个无梦的短寐,仿佛有什么事情令我不安,当意识恢复过来时,我睁开眼睛,看到了可怕的一幕。
  就在黑漆漆的窗户外面,有一个长头发的女人的影子闪过,不,那绝对不是秃头叔叔,而是一个长发女人。我简直怀疑是幻觉在作祟,还没来得及辨清,她竟忽然将脸贴在窗玻璃上,向着里面张望。我看见一张扭曲的脸,长发垂在脸颊两侧,一双紧贴在窗户上瞪大了的眼睛。她看着老星,过了一会儿,她意识到我在看她,又将日光移向我。我们隔着窗户对望,僵持了几秒钟,她慢慢移开脸,整个地消失在了黑暗中。
  我被这目光震住了,内心的恐惧感尚未弥漫开,也许在这种场合下我很迟钝,也许我对这样的目光已经有过类似的经历。总之我没有喊出声,我下意识地去推身边的齐娜,这才发现她已经不在我旁边。侧过头一看,齐娜歪向了另一边,正靠在老星的右肩上,半个身体都依偎在老星怀里,而本来靠在老星左肩的李珍蕙已然不知去向。
  我在窗口看到的难道是李珍蕙?那张扭曲的脸难道是她的?
  忽然之间,浓黑的窗户变成了深蓝色,夜晚结束了。
  直到最后,我也不能确定那是否就是李珍蕙。天亮后,我悄声走出仓库,秃头叔叔正在院子里喝茶,一条杂种狼狗拴在墙角,看见我就猛叫起来。秃头叔叔告诉我,李珍蕙还在他的屋子里睡觉。
  我找了个自来水龙头,洗了把脸,漱漱口,让自己清醒一下。又跑回院子里,找秃头叔叔要了根烟,他的态度一如既往地冷淡,但对香烟还算慷慨。我抽完这根烟,回到仓库里,将他们一个一个地踢醒。
  那天早上李珍蕙没有和我们同行,先是老星在屋子里和她叨咕,然后他走了出来,对我们说:“走吧。”我们五个人回学校,走到半路,老星便宣告:“我和李珍蕙分手了。”说着,意味深长地拍拍齐娜的肩膀。我沉默,齐娜也沉默。亮亮问:“为什么分手?我觉得她对你很好啊。”
  老星没接茬。快走到学校时,我说:“天亮前,你们都睡着了,我睁开眼睛……”
  老星说:“我没睡着,我眼睛一直眯着。”
  齐娜说:“我也没睡着。”
  亮亮说:“嗯,那个仓库确实很鬼气的,不过我太累了,我睡着了。”我拍着亮亮的头说:“因为你心理年龄小嘛。”
  鏖战
  装修工女孩死了。被大锤子敲在后枕骨,这一下不足以毙命,但听说她倒下的时候,太阳穴砸在厕所铺了瓷砖的台阶上。她在医院里非常顽强地撑了三天,最后还是死了。我对齐娜说,这是本校最富生命力的女孩,换作是我恐怕当场毙命,都不用急救了。这样的女孩死了真是可惜。
  溪口镇的那伙人都疯了,亮亮买了一打锤子。分发给众人。青春痘在楼下喝醉了大哭,整夜的哭声搞得我们都有点神经过敏,如果此时抓住凶手,恐怕他的脑袋会被敲成豆腐花。后来保卫科带了人过来,挨门挨户收缴凶器,光我们一幢楼里就搜出了十厘米以上的管制刀具一百多把,榔头二十多根,连螺丝刀都收缴,我们说螺丝刀不能收,堂堂的工学院,螺丝刀是吃饭家伙,这才算网开一面,但是顺便把电炉和热得快全都抄走了。
  大学不该死人,因为生活在这里的绝大部分都是年轻人,换而言之,即使是病死的,也应被视为非正常死亡,更何况是凶杀呢。
  每一宗死亡事件都像是一道红光穿过眼前,绝不是像街道上的某一个老人那样默默死去,绝对都是以战栗和惨叫收场。每一宗死亡事件都留下一个空床铺,一张挥之不去的脸孔,一个被嵌入虚空的名字。
  当天晚上我们就是在这样的气氛中睡着的,第二天一早,被一阵巨响吵醒,人皆被吓到肝胆俱裂。声源就在我窗外,爬到窗口一看,是北边的Loft开始装修了。
  那地方最初是一家奄奄一息的五金加工厂,其中有一个车间就是本地的摇滚演出场所,我邂逅长发女孩的地方。后来工厂整个卖掉,说是要变成非常时髦的创意园区,把建筑设计所和广告公司都搬到这里来,不料两年过去都没什么动静,像一块朽木般渐渐分解腐烂。我经常站在窗口俯瞰它,灰黑色的建筑,被日晒雨淋完全失去了应有的色调,路面支离破碎,树木凋敝。已经结束的年代在安静中充满了未知感。
  就在这一天,装修队进场,开足马力将所有的一切重新改造、粉饰。连续好几天,巨大的噪音把我们从梦中惊醒,我们都是睡到自然醒的人物,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吵吵闹闹的,先是有人站在寝室窗口骂,把剩饭剩菜都往墙头那边扔,装修工人也不客气,扔回来的都是砖头。男生寝室里没砖头,但有大量的空啤酒瓶,再扔回去就成了一场名副其实的战争。
  双方都有人受伤,学生们主要是被崩出来的窗玻璃溅上,后来我们找了很多瓦楞纸钉在窗户上,这样就没事了,当然,整个寝室因此不见天日。对面的装修工人也都很识趣地戴上了安全帽。
  我们的寝室朝北,又是在四楼,正对着围墙外面,因此得以天天和装修工人开战。四楼的战略价值极高,砖头可以扔到创意园纵深五十米,而那边的工人除非是膂力超强者才能把石头扔到四楼。
  很不幸的是,他们个个都膂力超强。
  刚被杀人犯洗礼过的学校充斥着疯狂的气味。各处宿舍都有人来挑衅、助战、呐喊,简直把它当成了一件正经事来做,既无聊又严肃。女生宿舍也会跑过来很多人观战,趴在窗口跟着我们一起谩骂,发出阵阵尖叫,实乃梦幻场面。
  飞砖头的日子里,我过上了一种颠三倒四的生活,窗户不透光,白天黑夜分不清,倒时差一样的神经衰弱,有时睡着睡着忽然听见哪里一声怒骂,炸了锅一样的人群拥进朝北的寝室,推开窗子就往外面扔东西。没几天,我们寝室里能扔的都扔出去了,攒了两年的啤酒瓶子全部消失,热水瓶也不见了,再后来连凳子都飞了出去。不知道哪来的男男女女都坐在我床沿上,打仗的也有,打牌的也有,打Kiss的也有。我缩在更里面,蒙头睡觉,任凭他们胡闹。我的被套床单是著名的娇梦牌,老星和齐娜都眼馋的,被这伙人坐过以后,不但很脏,还沾了备式各样的污渍,菜汤,咖啡斑,唇膏印,还有一次从床单上抖下来一堆碎指甲,女生在那儿铰指甲来着。
  有一天,保卫科在楼下贴了一张告示,说扔酒瓶的行为触犯了国家法律,白纸黑字红图章,像沉默的苍蝇拍断然拍死了一群嗡嗡嗡的苍蝇。咋咋呼呼地开战,莫名其妙地又停战了,有点像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场面。
  总务科的人到寝室来装玻璃,瓦楞纸揭走了,屋子又亮了起来,没有阳光,尽是冷飕飕的从北边照进来的光。新换上的玻璃异常明亮,透彻到不正常的地步,我趴在窗口看到对面的Loft,破旧的厂房正在脱胎换骨,绝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不但早上睡不好,连晚上也能听到各种类型的噪音,有些是低频的轰轰声,有些是极其尖锐的吱吱声,有些是颇富节奏的巨响,有些铺天盖地像飞机降落,有些时不时来一下像冷枪。
  我对亮亮说,还是尽快找份工作吧,这地方不能待了。
  不断有人离开,说是找到了工作。剩下的人继续死挺,噪音太大,在寝室里躺着还不如去人才市场逛逛。白天的走廊里看不到什么人,我独自在寝室门口待着,靠着门框,吸了一根又一根的劣质烟。风吹过,地上的纸团啦、罐头啦、烟蒂啦,顺着走廊往前滚,沙沙的或者当当的声音,误以为有一个隐形的人正在走过。
  老星去上海找工作那阵子,亮亮也找到了实习单位,是我过去干过的那个电脑公司。他央求我把他介绍过去,我给那边的学长打了个电话,学长说正缺人手呢,来吧,还问我是不是再考虑一下,也回去工作,转正是没问题的,这样在毕业之前户口可以留在T市,不至于被送回麦乡。我自然知道这利害关系,但我还想再玩一阵子,混到六月份再说吧。
  于是亮亮扛着铺盖卷,像个犯人一样去电脑公司报道,以后就住在爬满蟑螂的员工宿舍里,反正五月份的蟑螂都还很小,不必太介意。他请我在夜排档吃了一顿饭,捎带上齐娜。我问他:“联防队不搞了?”他很郁闷地说:“被保卫科取缔了。”我说:“专政武器怎么可以由你说了算?正义是有力量的,凡是有力量的东西你都没有资格指挥,你只能作为力量的一部分而存在,很小很小的一部分。懂吗?”
  亮亮走后,寝室里就剩了我一个,只有一个人的寝室仿佛是被抽掉了时针和分针的手表,只剩一根秒针在不停地打转,每一圈固然代表了一分钟的流逝,但具体是在什么时间上,却无从知道。实验型的孤独感充斥并局限在寝室里。
  最初几个晚上,我甚至还一厢情愿地等待齐娜,希望她再来一次,睡在亮亮床上和我聊几句。可是她再也没来过(Loft的噪音仍然此起彼伏,她肯睡过来才怪)。
  有一天我昏头昏脑在食堂里吃面,远远地看见齐娜和小广东在一起吃饭。我以为自己看错了,爱猫人士齐娜,屠猫者小广东,这两个人就像饺子和馄饨一样不应该出现在同一个碗中。但那确实是他们,梳着马尾辫的齐娜,穿着西装的小广东。等我端起饭盆站起来时,从一个较高的位置,看到齐娜穿着一件低胸的衣服,就五月的气候而言,多少显得急不可耐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