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我这个耳朵被敲坏了,听不清。”杞杞面无表情地说。
我有点怀疑他的脑神经也被敲坏了,很长时间里,我就没看见过他的脸上有过其他表情。等他把唱片看完,收起,我说:“我要走了,咱们再见吧。”杞杞仿佛是刚明白过来,抬头看我。我挥挥手,和他告别。
杞杞说:“那天晚上我看见你了。”
“什么?”我又回转身子。
“你半夜里从我的店门口走过,你在吹口哨,走过了好几次,后来有个女的跟着你走,后来有个人跟在你们后面。你们走过了几次,他跟在后面就走过了几次。”
我瞪着他。
他仍旧是面无表情地补充了一句:“那天晚上很可怕。”
“等等,谁在跟着我们?”
“我看不到那个人的脸,是个男的,穿一件帽衫。”
“你怎么看见的?我记得当时你店都打烊了。”我说,“你他妈的被人打劫过了半夜里还睡在店里?”
杞杞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是不是很害怕?”
“我还好,已经不害怕了。问你,那个人跟着我干吗呢?”
“他想杀你,他手里拿着锤子呢。”杞杞说,“杀人狂又出现了。”
我走进柜台,从架子上拿下一听汽水,打开给他喝。再想了想,我给自己也开了一听。
那晚上杞杞睡在店里,我绕着学校打转,他说他有点睡不着,听到有人吹口哨走过,过了一段时间又是吹口哨,如此反复,他觉得奇怪,就透过卷帘门的隙缝往外看。店门口有盏路灯,他看清了是我。后来我带着女高中生绕圈子,说话声音很大,走了好几圈,这让杞杞觉得奇怪,以为我是半夜里练身体。
然后他注意到有个人跟在我和女孩的身后,我们走过几次,他就走过几次。以杞杞的智力大概不会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他却明白了,因为,最后一次他看到我和女孩站在街上向后望,竖起中指骂傻逼,然后我们离去,接着,他看到有人从黑暗中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把锤子。
“起先他没有锤子,后来有了。”杞杞说,“但是你很机灵,你听见声音了,逃走了。”
“是的,我知道有人在跟我,不过没想到他会拿着锤子,我只听到了钢蹦掉在地上的声音。后来我逃到东面的新村里去了。”
“他跟着你过去的。我以为你会死掉。”
“新村里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见,我逃到了一个朋友家里,他找不到我。”
杞杞喝着汽水说:“那时候很晚了,你只要一开灯,他就会知道你去了哪个房子。”我捏着啤酒不说话,心里凉了半截。杞杞说:“你肯定开灯了。”
一点没错,我肯定开灯了,我不可能不开灯。看着这个枯草般的少年,我心想,我智商竟然还没他高,有点不可思议。不过我很快就想明白了,他不傻,他只是被敲过了脑袋所以有点偏离了正常轨道,就智商本身来说,他没有太大的问题。
杞杞说:“这很可怕的。”
“我很佩服你能用这么平静的口气说这些事。”
“嗯,”他思索着,用手指敲敲太阳穴,“心里知道应该害怕的,但是医生说,我好像是脑神经被敲坏了,表现不出害怕。有时候看起来像个低能儿,坐在店里的一根木头。对不对?”
“其实还好。”
“我以前,出事以前,成绩是全年级前三名。”他喘了口气,还是那种表情,“现在变成一个不男不女的怪物了。”
“杞杞,你到底是女孩还是男孩?”我说,“你不会真的是女的吧?”
他没有回答我,他的思路又跳了回去,说:“要是我还正常,我想我一定会非常非常害怕的。”
“再想想,那个人有没有什么特征?”
“想不起来了。”
我失望地放下了手中的汽水罐。我想他应该是小广东吧,从齐娜给我软盘的那天起,他就在跟我。应该就是他。可是又不对,那个发着烧、起着皮疹、拿着菜刀的晚上,正是老星用钳子掰下他手指的时候,他不可能在那个时候出现在咖啡女孩家门口。如果那不是小广东的话,则我和女高中生在学校门口绕圈子的夜晚,应该也不会是他。
我想我是没办法搞清这些问题了。
杞杞说:“我是女的。我以为你早就知道。”
帕斯卡尔提出过一个问题:谁更害怕地狱?是那些拒绝相信地狱存在,故此作恶多端的人,还是那些知道地狱存在,故此向往着天堂的人。
这个问题见于《思想录》,我从未认真地读过这本书,只是偶尔地翻到了这一页。我不知道帕斯卡尔有没有就这个问题给出答案。
我最后一次拨咖啡女孩的手机,我想告诉她的是,那个发烧又发疹子的夜晚,我在她屋子里感到外面有一条黑影,那黑影可能、很可能、或者实际上就是来找我的。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我意识到,这是一条单向的线索,它只在我的事件中起效,却无法进入她的逻辑。我并不能证明她究竟是妄想症发作呢,还是又将跌入井中。
久久地,我捏着电话听筒,来自我自己的呼吸声被听筒放大了传人我的耳中,仿佛是我在地狱里喘息着要爬向什么地方。
再入废城
第五街一带,第一次去那里还能坐公交车,第二次连公交车都绕着走了,我再次被扔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场所,背靠一座正在装修的大厦,对面则是一片瓦砾,死城般荒凉,只有几个拾荒者拎着蛇皮袋在废墟上逡巡。
我穿过马路,沿着瓦砾之间似是而非的道路向废墟深处走去。
直到我毕业时,小白依然音讯杳无。我已经买好了去南京的火车票,寻找小白这件事,不管付出了多大的代价,现在我只能放弃了,余下的事情就留给学校和警察去做吧。
但我还是在这个下午去往第五街,我说不清自己是去找人呢还是散漫的游逛,我有一种不到黄河不死心的念头,关于那个斜眼少年。那天我混在拆迁队之中吃晚饭时,曾听一个头上包了纱布的家伙说,有个斜眼的小子从旁边敲了他一棍子,出手非常狠毒,把他打得血流满面。我记住了这件事,我得回来找他。
我既有预谋,同时又漫无目的。
在我拿到毕业证书的第二天,T市的报纸上刊登了一则社会新闻,有一个变态打电话到家教中介要找教师,家教中介找了一个师范大学的女孩子过去,女孩独自去了。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她被变态杀死在屋子里。第二天她的同学发现她没有回来就报了警,警察上门,凶手已经不在。女孩被放在浴缸里,死了。
案发地点就在师范学院附近,离第五街也不算很远。这则新闻让我无端地想起小白。
我始终认为,那些通过伤害他人的肉体而获得精神快感的人,就是我所定义的“按键人”。最微小的权力也能导致罪恶,如果连这都没有,幻想的权力同样可以做到这一点,幻想中的权力被任意放大,他以为自己操纵着一切,事实上只是一个极端弱智的界面,一个早就被设计好了的程序,可能复杂,可能简单,这无关紧要,重要的是那个界面只需一种固定的行为模式就能完成,不用逻辑,也无需爱或恨。在罪恶行为的两端,动机,以及必须承担的结果,对按键人来说都是不存在的。
当我走过T市的废墟,我仿佛感觉到这座城市也被一个按键人的手操纵着,在寂静的表面下曾经有过的疯狂过程。
我穿过废墟,途中所见,尽是些废砖烂瓦,活像上帝的呕吐物。我找到了第五街,这里已经被拆掉了大半条街,平房全都没了,远处的筒子楼还在,看上去也混不了几天了。在走路的时候,我会不由自主地向后看看,有没有人跟着我。这差不多已经成为我下意识的动作。我想,下半辈子带着这样的动作生活,倒也是一件别有风味的事,别人可能会以为我是跳探戈出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