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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节

  “谢谢。”
  他坐在沙发上,我屁股半搭在桌子上。沉默了一会儿,他说:“你来找斜眼干吗?你看上去不像是来过的样子。”
  “找他问点事情。”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把小白的事情说出来,“我有个女同学失踪了,之前在他家里做过家教,所以过来问问。”
  “人失踪了,应该报警,让警察来问。”
  “报警没用,警察来问又能怎样呢,难道揪着头发让他说出女孩子的下落?”
  他点点头说:“说得也是,等这片房子拆平了,想找谁都难了。”过了一会儿又问我,“你以前见过斜眼吗?”
  “没有。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嗯,高高瘦瘦的,很沉默,家里条件好像不是很好,爸妈都是下岗职工,现在在做保安和营业员。他左眼往外斜,样子很怪。”
  他的语速很慢,像是在回忆着什么事情。我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发给他一根,他把烟叼在嘴里,我为他点上火。他深深地吸了一口,随后,夹烟的右手搁在沙发扶手上,做了一个很漂亮的弹烟灰的动作。只是第一口烟。
  我给自己也点了根烟。
  我们聊了不少事情,关于工学院,关于师范学院。我们甚至聊起了最近发生的杀害家教女生的事情,死者正是师范学院的。他给我讲了些关于这个女生的传闻,比如说本来不该是她去,而是另一个女生,比如说她本来约了一个男生一起过去的,但那个男生临时爽约。诸如此类。
  “你们工学院好像也有女生被杀了。”
  “有。”
  “凶手抓住了吗?”
  “一个抓住了,一个还没有。”
  “杀人的季节到了。”他微笑着说。
  我看着他的眼睛。他也看看我。这时听到楼下传来很多人罗唣的声音,少年说:“拆迁队来了。”我们从窗口望下去,只见黑压压的脑袋,都是穿迷彩服的。有人大声招呼道:“就剩二号楼里还有两户没搬了,兄弟们,今天一定要攻下来。”迷彩服齐声虎吼,对面二号楼窗口伸出一个白发苍苍的脑袋,与我们的位置水平且正对,向着下面破口大骂,扔出了一个又一个的空啤酒瓶。迷彩服们一声呐喊,扛着撬棒向楼上冲去。
  “也许我们应该撬开门进去看看。”少年说,“被你一说,我想起来了,前阵子听到他们家里有人喊救命,拍门,不过马上就安静了下来。”
  我同意。我在过道里找到了一根并不是很长的角铁,试了一下,防盗门极为牢固,角铁塞不进门缝。他开玩笑说:“要不到楼下找拆迁队来帮忙?”
  “你去?”
  “我怕被他们一棍子敲死。”
  “继续撬。”
  毫无办法。
  穿过北边房间的门,穿过北窗,再穿过2号楼南窗,看到对面楼里的老头将更多的玻璃器皿倾泻而下。迷彩服们已经冲到楼上,老头回身顶住门,无数铁棒敲击着他的防盗门,苍白的头颅在黑暗的屋子里疯狂地摇摆着,随后是像冲车轰击古代城门似的巨响,咚,咚,咚,乳沟时代正在惊心动魄地动山摇中离开、消逝。
  少年说:“我去找根粗点的铁棍。”
  我说:“好的。”
  他走到过道的另一头,那边黑漆漆的看不清什么,房子里早已断水断电,不可能开灯。我拎着角铁踢开南边卫生间的门,那屋子就在斜眼家的隔壁,看到一个脏兮兮的蹲式抽水马桶,水箱在头顶上。我拉了一下水阀上的拉绳,水箱发出空洞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掉进了井里。
  这间屋子有一扇窗,紧贴窗户的是一个搪瓷剥落的浴缸,沿着边缘有一条醒目的锈迹。我爬到浴缸上,把头伸出窗外看了看,离斜眼家的窗户并不远,并且和咖啡女孩家一样,有一条凸出的装饰条在窗台下方,那边有一个铝合金的晾衣架可供攀援。在两间房子中间,同样有一根落水管。
  大概两米的距离,这房子和咖啡女孩的看起来就像一对孪生儿。窗外是成片的荒地,更远处能看到一些新楼和旧房交错在一起。荒地上铺满了阳光。
  我从浴缸上跳下来,回到屋子里。对面咚咚的巨响声停歇了下来,忽然之间的安静,连呼喊声都没有了。看来强攻不成用智取,白发老头对着紧闭的防盗门在说话,听不清内容,估计是在接受思想教育工作。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他大喊起来:“你们别想骗我开门!你们这群土匪,滚,滚,滚!”他冲到窗口,继续向下扔东西,玻璃器皿怕是已经扔完了,他开始扔成捆的旧报纸。下面有人大骂:“老东西,你想死吗?”老头嚎叫:“生的伟大,死的光荣!”下面人说:“你以为你是董存瑞啊?”过了一会儿大概是有人提醒了,改口道:“你以为你刘胡兰啊!”
  我听见过道里传来金属拖曳在地上的当当声。
  少年进了屋子,他手里拿着一根近两米长的铁管,很粗。我拎着角铁站了起来。在某一本古兵器图鉴上我曾经读到,日本的武士常佩一长一短两把刀,在野外他们用长刀,室内则用短刀,因为长刀挥动时会砍在房梁上。我算是体会到了短兵器的优点,角铁无疑比铁管更称手。
  他没有靠近我,说:“我还以为你走了。”
  “怎么可能?”
  “用这个试试?”他拄着手里的铁管。
  “作为撬棒来说,必须一头敲扁了,圆的不行。作为铁管来说,好像找不到什么东西能敲扁它。要不你再去找找有没有铁锤。”
  “要能找到倒好了,这儿什么都没了。”
  “那就把铁管扔了吧,这玩意儿太长,根本摆不开。”
  对面楼里的老头用打火机点燃了成捆的报纸往下扔。下面一片大喊:“你死定了!你死定了!”
  “试过从卫生间爬到那边窗户吗?”我问。
  “没有,你想试试?”
  我指指自己脚上的凉鞋,“穿这个不行。我们过去看看。”
  他率先走进卫生间,我拎着角铁走进去。我说:“我刚看过了,有一个水泥条可以踩住,到那边搭住晾衣架就稳了,砸开玻璃窗就能进去。”
  他说:“有点远。”
  “手拉住落水管应该可以借力过去,”我说,“要不我弄根保险带给你拴着?”
  “我可以把鞋子借给你。”他看着我说。
  我们一起冷笑了起来。
  “这要是掉下去了,此时此刻,就是一次完美的谋杀吧。”他说,“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总觉得你不对劲,比如你穿着新鞋子走路的样子,对面在打仗你一点也不关心,哦,对了,还有你抽烟的姿势,我见过你抽烟的,在一个烟杂店门口,那次你在跟踪小白。唯一不能对号的是你的脸,我不太擅长记人脸,你又是满脸血杠的。”我说,“你不明明是个斜眼吗?治好了吗?”
  他说:“有一种斜眼叫做间歇性斜眼,只要我集中注意力,我还是可以变成正常人的。”他指着自己的左眼,说:“你仔细看着,像变身一样。”猛然间,他从一个神态如常的少年一下子变成了斜眼,异次元世界打开了大门。他说:“可惜,总不免会精神涣散。斜眼才是我的真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