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儿,他车里什么都没有,”于光明说道,“我查了那个停车位。他的确能从那里通过侧门进办公室而不被别人发现。前面有一片小竹林,能挡住别人的视线。所以我用夏小姐的那把钥匙开门进去了。”
“在他办公室里有什么发现吗?”
“他那房子真挺大的。除了办公室还有专门的接待室、书房,另外还有一个带浴室的小卧室。”
“这倒没什么值得惊讶的,听夏季说他经常在那里过夜。”
“也许他就是在那个浴室里清洗了田陌的尸体。”
“应该就是这样。”
“不过我在那里并没有发现任何血迹。地毯后来肯定被洗过了,有一股清洗剂的味道。我还看到了一部真空吸尘器,这就有点可疑了,一般像这种高档写字楼,都有专人负责打扫卫生的,为什么一位律师要自己干这些活儿?”
“的确很可疑。”
“我还发现了一些线索,头儿。还记得第三个死者脚趾上的纤维吗?和这里地毯的颜色一样。”
“他当时一定是把她带到那儿了。但他并没有发现死者脚趾沾到了地毯上的纤维。”
“要等到明早才能拿到相关的对比检测结果。再说类似纤维这样的物证在谋杀案中一般是不采信的。”
“那也够拘留他几天了,足够我们做详细调查。”陈超说道,“起码他被拘留的时间没法再去作案了。”
“今晚动手吗?”
“别急,等我的消息。”
挂断电话,陈超坐回到桌边。此刻,那只玻璃坛子里的甲鱼已经四脚朝天一动不动了。
“作为一名警察,”贾铭说道,“您真的是慈悲为怀了。”
陈超不知贾铭说这句话到底是出于讥讽,还是他的内心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慈悲是人类的本能,”陈超说道,“你或许认为没人能理解你,没人在乎你在‘文化大革命’期间遭遇的那些屈辱和不幸。你就像是由那些事件编成的程序,按照你自己都理解不了的方式运行着。但是我想要说的是,我一直试着去理解你。了解到你的那些经历之后,我一直对自己说:我很幸运,否则发生在贾铭身上的那些事也会发生在我身上。
“我不禁与照片上的那个小男孩儿产生了共鸣。多么幸福的情景啊,牵着母亲的手,就像拥有全世界一般,却对不久后将要发生的灾难全然不知。我曾经试着从你的角度思考这一切,我觉得我都快疯了。
“母亲死后的那段日子里,无论邻居们对你投来怎样的目光,你都觉得他们是因为看见了你母亲光着身子追你而耻笑你。这就像是一个梦魇,让你无法自拔。于是你选择搬家,想要忘掉这一切,后来你甚至改了自己的姓名。可是这世间事就是这样,‘不思量,自难忘’。
“无论我是不是警察,我都真的不愿去指责你。因为你想用自己的方式讨回公道,起码一开始是这样。我明白,复仇的怒火是盲目的。我的一位年轻同事也死在了你的手上。我曾在静安寺发下誓愿,为了给她报仇,我会不惜一切代价。
“你慢慢失去了理智。你意识到自己有性方面的障碍,而原因很明确。作为一名以涉足政治敏感案件而闻名的律师,你非常不愿意去看心理医生。所以你只能一直忍耐,就像当年在小黑屋里一样。唯一的区别是,那时年少的你,心中怀有希望,因为你相信母亲在家中等你。
“但发现田陌要出国的事之后,对复仇失败的惶恐使你变成了一个杀人犯。当你双手掐上她脖子的那一刻,多年来被压抑的情绪在一瞬间爆发了。至于其他的,我觉得没必要再重复了吧。
“我并不想像一个法官那样审判你,贾先生,但我不得不尽一个警察的职责,这就是我今晚约你到这儿来的原因。希望以一种不同的方式和你谈一谈……”
“不同的方式?就像你刚才所说,我是一个对人生绝望的人。对我这样的人,还能有什么不同……”贾铭缓慢地说道,“你想得到什么?”
“作为一名警察,我想得到的结果就是,停止对无辜者的杀戮。”
“好吧,如果明天的庭审能按计划进行,如果没有意外发生……”
“那也正是我所希望的,明天的庭审不要节外生枝,”说着,陈超看了一下手表,“希望一切顺利。”
“现在已经是星期五了,你不用担心了,”贾铭顿了一下,仿佛在思索着什么,“你能把所有照片都销毁吗?”
“全部都会销毁的,包括底片。我保证。”
“那你还打算写那本小说吗?”
“不写了,除非到了非写不可的时候。即便要写,也不会写成那种纪实文学。”
“请不要写成纪实文学,也不要涉及那些细节。不过说起来,至今也没有一本关于‘文化大革命’的好书啊。”
“是啊,很可惜。”
“我个人有个请求。”
“什么请求?请说吧。”
“请不要改行。这句话从我嘴里说出来可能辱没了你。但是,你这样的警察十分罕有,你知道很多情况下都不是简单的黑与白,很少有警察能达到你的境界。”
“谢谢你的评价,贾先生。”
“也谢谢你给我讲故事,陈队长。我想我该回去准备明天的……哦,不对,应该说是今天的庭审了。”贾铭站起身来,说道,“庭审结束之后,你想怎么做都可以。我会全力配合。”
两人走出包间。白云依然在外面等待,只是已经斜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她光着脚,依然穿着那件凌乱不堪的旗袍,似乎没穿内衣。
贾铭愣了一下。当一切幻想都烟消云散之后,眼前的情景反而吓了他一跳。
三十一
星期五上午,西九区房地产案正式开庭审理。一切进行得还算顺利。
庭审地点设在西九区所在的静安区人民法院。这座法院大楼二十年代曾是一所教会学校。陈超记得这里六十年代初曾被改成青少年宫。而现在,能唤起人们过往记忆的只有仅剩的几扇茶色玻璃窗了。
据陈超刚刚收到的内部消息,彭良心将被判处三年徒刑。在这贫富差距日益拉大的年代,对于所有人而言这都算是个皆大欢喜的结果。以侵吞国有资产和非法商业运作等罪名惩办了彭良心,政府也可以尽快息事宁人。对于公众来说,这样的一个结果似乎也是可以理解可以接受的。一些腐败分子可以因此侥幸免于受审,与此同时,政府也可以借此机会展现其坚决与人民群众站在一边的立场。被追回的国有资产将被拿来当做安置费,以及支付其他补偿,当地居民也会很满意的,其中有些人可能还会选择回迁。至于彭良心,他应该明白这三年徒刑背后的深意。以他的人脉,最多坐几个月的牢就可以被放出来。
陈超知道,在高层以及市政府与贾铭之间,都己经达成了某种妥协。这也是贾铭能为当地居民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了。
所以,所谓审判无非就是走个形式而已。
现场来了一大批西九区居民,还有很多包括外国记者在内的媒体界人士。外国记者们能来现场报道庭审过程,应该是得到了市政府的特批。
贾铭坐在原告代理律师席上,依然穿着那身黑色的西装。在法庭灯光照射下,他的面色苍白如纸。
陈超选择坐在后排的一个角落里。他揉着太阳穴,因为那里正像针扎一样疼痛。经历了昨晚的交锋,他都没来得及换一身衣服。无所谓了。他拿出一副墨镜戴上,希望别人不要认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