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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最弱的那头吧。”仲雪忐忑地想起夜半访客,救人的虎鲸、彩虹的祭司,这个世界仍存在迷人的暗语,只向中选者透露天机。每头鲸鱼都是一个独特的生命,如同你我,哪个人又是可以被随便杀死的呢?
  夕阳余晖投射到山背,恰是彩虹的落脚点,泥沙朽木下边,传来一声声奇异空响,就像牙疼时听到的幻音。“这是你的宝藏在呼喊。”元绪笑着用竹枝一敲仲雪的指节。仲雪搬开檩条,找到了被海啸冲散,又被泥石流掩盖的蒲牢!
  害怕鲸鱼而呜呜叫的蒲牢,竟然不是小龙崽,而是一只铜缶。下端连接长长铜管,只要把铜管伸进水下,敲击饰有龙纹的缶面,就产生独特的水中回声——仲雪失声大笑,这就是他想借的蒲牢,让海豚和鲸鱼发狂的铜缶。
  大石斑站在废墟最高处,破烂的衣衫被风吹动,宛如水波女神,她发出欢呼,朝入海口招手——
  “是伐木工的筏子。”元绪眯起眼,“从淡水湖朝东航行一天,有座大岛,岛上有许多伐木工,不知他们怎么样了……”
  “海啸之后,海岛一定缺水,伐木工也要上陆地找水。”阿堪有点儿忧虑。
  伐木工同淡水湖居民时而做交易,时而也做坏事,很难解释的共存关系……三只筏子渐渐近了:密密麻麻的乘客簇拥一名贵公子,人员之多,超过木筏的承载限度。
  “是田猎官的儿子,”元绪大感惊讶,“那个无可救药的赌鬼!”
  “赌鬼回来啦!”一个嗓音如纯银敲击水晶杯的青年大喊,他是刚才的歌者,正稳稳站在入海口的漂浮物上。
  “吼五。”元绪喊他的名字,他立刻心领神会,用完美嗓音呼唤:“暴七!”另一堆漂浮物上的青年招手回应,入海口的两边山丘上奔出二三十名年轻人,轻快地跋涉入水,用长竹竿和绳索拖拽浮岛——杂乱无章的漂浮物,原来是事先设置的水中障碍。
  英俊的少主大嚷“山林、湖滩、野猪、鳝鱼、麻雀……全是我看守的财产,你们不准动!”密密麻麻的随从跳下筏子,叉开水障、骄横地驱赶民众。“暴七”首先还击,他的外号正来源于火暴的脾气,又在家排行第七。
  一场混战!
  其实少主只为搜刮财物才回家吧,飓风还未过境,他就直奔“鹿苑”,双手在骰子上抽动,连老父亲的家具都输光了;现在又来敲打他的属民,榨干他们仅剩的骨髓……仲雪上前一脚踢中他英俊的脸,急于表现的陪臣们挥拳上前,仲雪就像敲打兔子一样用剑柄在他们头上敲出一个个血包。还没等阿堪加入群殴,“忠诚的随从”全体倒地呻吟,只剩下脸带脚印的少主畏惧地看着仲雪,仲雪一抬手,他就主动抱头再次摔倒。装疼而不愿再起身反击的人,有几成呢?臣下的忠诚很难靠得住啊。
  为寻求避风港,“海上鹿苑”一度躲进淡水湖,海啸后留下一批破船和伤员(元绪帮助智障工人趁机逃脱),臭烘烘的黑壳角斗船和赌船快速撤离到外海去了,少主人发狂地追上黑船,不为别的,只为出海豪赌。难民们先是跟着元绪自救,现在又站到仲雪身后,他们选择了新的立场。
  “是您先抛弃了我们,殿下。”吼五对少主人说。一个族内通婚的部落,青年能左右自己的恋情和家庭,从而比老年人更为强势,显然淡水湖就是一个由年轻人说了算的部族。
  英俊而好赌的少主幽愤地盯住仲雪,而仲雪自觉面对一团乱麻,他只是来借蒲牢的,人们却对他抱有过高的企望——赶走一名酋长、废黜一个头领,他能做到吗?
  “你们对我寄托最终裁决的希望,但我难以承担正义使者之职。”仲雪说,阿堪失望地大叹一声!谁能承担呢?只能祈求神灵。仲雪示意人们跪下来,各怀心事地祈祷,并不知道向谁祈祷。
第二集 夏之篇·鲸波 第八节 猎鲸第八步:忘掉鲸鱼!朝鹿苑进攻!
  “你请我做你的捕鲸女巫?要知道我的要价很高很高,”元绪骄傲地说,“一座城池也买不下我。你要请我,必须一同接纳这十二名智障工人。”
  “这有什么难处?我还要请你充当清扫鹿苑的先锋!”仲雪兴奋地回答,完全没理会阿堪躲在身后的一声长嘘。
  “海上鹿苑”常在距离淡水湖一天航程的岛屿——夜雾岙,补给货物和人手,补充的物品远超一座岛屿的产出,必然获得陆地的支持。
  “我在海上鹿苑看了太多垃圾,不想再回那儿去。”元绪拒绝。
  回绝却让仲雪更坚信:“扫荡鹿苑,解救一些人,比杀死一头无辜的鲸鱼好得多。”他再次拼凑有热情的年轻人,主力是“吼五”和“暴七”,他们是一对兄弟。
  “你连鲸鱼都捉不到,还想挺进鹿苑?”阿堪冷嘲热讽,“他们神出鬼没,不打入内部,就无法掌握他们的行踪,更别提横扫海上狼窝。”
  哪里才是突破口?
  “您是会稽山的‘山都解救人’?”一个青春变声期的嗓音打断讨论,混在少主随从中的一个男孩摘下头巾,露出原始人类特有的脸:发育期的五官在大饼脸上相互角力般横长。“我听过你的故事,”男孩继续说,“你是大会稽地区唯一敢从白沥手中解救山都人的剑客。”
  男孩是鹿苑兑换筹码的童仆,少主一时赢得兴起,把他也买了下来。这一点少主照例不记得了,他身后紧紧跟着父亲遗留给他,又自行招揽而不断膨胀的人马。与天生就拥有大量人手却不懂得好好使用的小酋长相比,仲雪必须一个个去招募志愿者,山都男孩就是他的第四名志愿向导。
  在外人看来,鹿苑的聚散是无法猜透的谜团,在内线眼中,却无法超越暗礁与潮流的航海路线图,它自有停泊规律。
  “你们以义士之姿出击,还没靠近黑船就会被鲨鱼枪击沉吧。”少主冷笑,眼中又有羞涩的暗示,似乎是报答刚才仲雪没有废黜他的恩情,“我有鹿苑下一轮赌场聚会的邀请口信。”这是仲雪第五名志愿者!至关重要的第五人。
  风在离开海面相当高的地方刮着,紫蓝色的夜空没有一丝薄云,北极星高高闪亮。他们一致化装成“庸俗的财主、滥赌的废物”进入鹿苑,海水在大雁展翅般排列的船队边缘回旋,搅蛋清一般打出圈圈白沫。
  歪斜的黑壳双层角斗船被挤出船队中心,飓风过后,今晚没什么吸引人的角斗。赌船由几万盏鲸油灯点亮,释放柔和的辉煌!在酒、赌兴和疲劳的催化下,男男女女相互挨近,男人的额角贴上女人薄如蝉翼的裙边……
  “让赌场头子出来!”暴七一掌拍在堆满骰子和铜币的案台上。
  “您手放在这儿,我没法开局哦。”骰子师是美丽的年轻女人,袒露布满刺青的手臂,“否则作为庄家的我一旦输了,只能陪给您两只手了。”她举起双手,指间夹着象牙骰子,和光洁的指甲相辉映……暴七一向硬朗自信,突然觉得自己变成一个可憎的乡巴佬。
  “那赢了你就能让‘他’出来了吗?”暴七含混地问,收回手。
  他们此番前来寻找的敌手、那个经营人性恶的一面、模糊的“他”是谁呢?在倾倒的美酒,旋转的赌盘,以刺激麻木内心、或小心翼翼品尝新玩乐的人们脸上寻找祸祟的幻影吗?赚取暴利的船东很少呆在船上,瓜分赌资的黑手更难露面,困守在此的打手与女伶,不过是另一种烦躁而勤奋的工人。质朴的乡野青年,并没有察觉在糜烂奢华的香氛下,他们正遭受肉体与灵魂的迎头痛击。
  仲雪推开几个浓艳装束的女人……一个清瘦的女孩挽住他的手,“帮帮我吧。”女孩轻声请求,两颊飞满肺痨病人的红晕,她像是被针扎穿翅膀的小鸟。“行了,我哥哥的后院塞满你这样的清纯女孩,如果不把客人或政敌灌醉就没有饭吃,不得不整夜整夜旋转舞步……你们是罪恶的牺牲品,但你们的亲吻也是毒药。”仲雪内心轻念,推开了她。但其他人没有仲雪那样坚定的意志,青年们不是慌乱地被一支支纤纤玉臂拉走,就是茫然环顾,被梦幻般的排场迷住了。
  斗志是如此容易丧失,人们如此容易堕落,甚至变成乞求堕落而不可得的奴隶。勉强振作的仲雪挤出船舱,在船尾大口大口吸进海风,但海风也一股腻味!
  “你有火绒吗?”船尾还有一个人,他的询问让仲雪血液都凝固了。
  仲雪从腰带上摘下“击燧”(装着点火用的燧石、绒草和弧面镜的小袋子),慢慢点亮绒草凑近对方——
  火光照亮了半张苍白的脸,中毒的紫斑从嘴角一直延伸到耳根,仿佛一笑。恐怖的脸就会裂开,如此狰狞的相貌,仲雪不知是美得惊人,还是丑得吓人?
  “哈!”对方还真笑了,“是你,仲雪。”他漠不在乎地凑近火绒,不知点着了什么干草——这是老对手白沥。他满意地瞅着仲雪,顺手将干草灰揉进自己的面颊,发出刺鼻的气味,是什么止痛的疗法吧,“你喝了山都的酒,一离开越国陆地,有没有小泥人钻出来向你要酒钱啊?只有你洒进地的蜜汁与血水偿还够了,他们才会放过你哦。”他吓唬仲雪,毫不在意几个月前两人才为山都大干一架。
  “那你该用什么来偿还山都的血债?”火星闪灭,仲雪朝白沥使出拔剑术,借由出鞘的气势。剑刃朝白沥当胸剖去,白沥早有防备,一步后顿、跃上船尾相垒的木桶。
  “我听说你快当护法了?”白沥仍在笑,“神巫看重的是你尊师的大名,才让你试一试吧,如果我击败你,是不是我也能入住会稽山?”他的嘲讽更激起仲雪的斗志。
  “会稽山不是藏污纳垢的阴沟!”仲雪一剑劈开木桶,几百斤走私酒泼满甲板。
  “我倒怀疑……”白沥正面接住第二剑,“你能在神庙的臭粪坑里畅游多久?”他说得很轻柔,这是他一向的恶趣味,今晚又有点不一样。白沥双肩抽紧,一阵猛咳,血喷到交叉的剑刃上……仲雪一脚踹开他,他撞翻一只只酒桶,跌坐到船舷边。
  “你受伤了?”仲雪狐疑。
  “不正合你意吗?”白沥低沉地发笑,抹去嘴角的血。
  异样的同情涌进仲雪的心:摧残他人也备受摧残,丧家之犬的人生到底有何意义?
  “为什么要流亡到海上来呢,白沥?”仲雪提剑走近。
  “在船上能闻到朽木的芳香,听到涛声阵阵,还有木头相互挤压的嘎吱嘎吱声,就像住在树林里一样,这就是我来海上的原因。”白沥述说的是他俩都熟悉的处所,斗笠般起伏的缓丘林地,瀑布下可供冥想的岩石,倚坐石上的背影……白沥对逼近咽喉的剑并没有躲闪,他这种宿命的生死观是仲雪所痛恨的,仿佛他不再是一个恶徒,倒成了一个烈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