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书库 > 不堪抄 > 第19节 >

第19节

  “雪堰也在现场?”狸首似是而非地打断仲雪。
  “他救了阿堪……先走掉了。”
  “阿堪当时在你身边不到一寸,”狸首的目光如针芒,“也许是凶手刺杀你而误击了他。”
  谁在乎呢?凶手射杀任何人。不问受难人是智慧还是愚钝,善良还是邪恶,垂垂老矣还是牙没长全。那疯子自命为神祇的借刀人,像海上鹿苑的杀人狂,并非为生计被迫角斗。而是出于狂虐的癖好,在俯瞰水火倒悬的岩石上,欣赏痉挛嚎哭而射出一阵阵狂喜与狂虐。仲雪才不会一边撞墙一边哭哭啼啼地躲起来!
  “你们走过的是夏履桥,”狸首富有深意地提点,“也许你该向大禹祈求……”
  仲雪是吴人,信奉商朝的“上帝”。自从他打死一头鲸鱼,连天命都不再信任。
  他想跪下来为阿堪祈祷,但一想到既然为阿堪祈祷,就应该为其他人祈祷,他不想念一长串死亡名单。
  有人尖叫,因为要切开她的肌肉,才能拔下钉入骨节的倒钩箭——足够打穿鲨鱼的强弓效力;暴七和吼五还没有消息,狂怒的心潮退去,仲雪开始后悔进攻夫镡。但在那种境地,只有你死我活,这正是他痛恨战争的原因……
  退潮时一条条石径就会露出浅海,这是每代人所“造”的水下之桥:海神庙建在礁石上,每人前往都带一块石头扔在路上,还得赶在涨潮前回来,否则水深浪高,只能泅渡。
  仲雪也带上一块石头。
  清晨的海水很冷。
  神庙的旗杆飘扬着海泥鳅的绣旗,竹子做的长长垂饰压弯了枝头,犹如一张张绷紧的弓。有人比他早到,新鲜的花瓣和米粒盛放在芭蕉叶剪成的小托盘里,放在地上供奉给魔鬼。蚂蚁爬上仲雪的脚踝,这也是从陆地带来的小恶魔,咬得他刺疼。
  除了他自己,仲雪什么供品都没带。
  越国的自然神乘风破浪,刮起一阵穿堂风,既无法扭结成最终审判,也不足够让他敬畏。祖先?他的祖父、父亲都在吴国湿土下慢慢朽烂,帮不上什么忙。母亲?他从未在她怀中撒娇,又如何祈求她的眷顾?
  越人耿直,一直追凶到不得不放弃为止,折返的人们忍受着坐等与猜忌的幽火炖煮。有人声称窥见凶手背影,化作一缕青烟消失;有人打赌是流窜的匪帮;也有说是一整队士兵,是夫镡的狗腿子,“他们用滑索迅速撤离,才会追不到。”
  “夫镡用那狗娘养的‘连弩车’放大箭!”
  “天煞的夫镡!还烧一个山大的‘王’字恐吓神巫。”
  神巫为惨案筹备九天后的祭礼,祭礼将庄重而感人,之后呢?没有真相,就没有后续。亡者被埋葬,伤者辗转呻吟,家人在火塘阴影中强忍泪珠,但没人会倾听呻吟一辈子。
  盾甲兵沿河道收拾残骸,火船里掉出烧焦的尸体。“两具尸体,三个死人,一颗头。”百夫长向狸首报告,“两具尸体都被斩首,一人腰上挂一皮袋,袋里装一人头,无法与任一头颈衔接。”统计数据上最新的三名死者,但还不是最后的死者,很多人带着伤回了家,然后死在家里,实际的伤亡比三十九人更多。
  还有被水冲走的人,要划船到下游几十里,才能在淤泥下挖起遗体。
  寤生一直没有找到。
  寤生是仲雪邂逅阿堪那天出生的,他的短短人生,就像仲雪在越国的短短驻足,有过欢乐时光,但毫无意义……
  疾威上帝,其命多辟。
  仲雪从脚踝剥下蚂蚁,把它弹到供奉之花上,“我要找到你、咬紧你、打垮你。”这才是上帝的震怒!缠紧披风,跃下海神庙的阶梯,秋阳火辣辣地洒下来。
第三集 秋之篇·鹿鸣 第六节 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
  刚跳下台阶,仲雪被一拳当头击倒!
  他看到海水中炫亮的鼻血,还感到脖颈被捉起,一下按进海里,像野兔仔被挑剔的鹈鹕蘸蘸水再吃。对方的声音像是坟墓里传来的,“我比你更早抵达山岩,凶手留下这个。”两柄剑插入水中,阳光折射出剑刃海豚般的优美流线,剑柄缀松绿石,宽阔的剑身刻有铸剑师名字,往往是一件可供夸耀的名品。
  仲雪双腿一蹬,转身拧住黑手;那人也不是傻子,一脚踹他老远——再钻出水面时,站在眼前的是黑屏,东海岸第二残暴的奴隶贩子,稳稳站在水下之桥上。
  “昨天是你们在报复我,向桥上射箭吗!”仲雪拔剑劈向他,“海盗!赌鬼!”
  黑屏交叉双剑,架住他的劈刺。两柄剑的铭文,仲雪看清了,一柄是“夫镡自乍”,另一柄是“太子姑发……自乍”。“自乍”即“自作”,是吴越国君的产品格式,吴越宝剑天下名器。吴王属姑发氏,一柄剑打上“姑发”标志,足够买下一座城池。为什么一柄吴太子剑会落在越国山岩?
  “鹿苑岗哨的箭法还凑合,不过箭很贵,没有比强盗更小气的了。”黑屏咔咔笑,“我为你争取一点时间,回你的船上去,随便开去哪里避风头;越是秋冬临近,吴国的一滴雨,都会引发越国一场雪暴,一把吴国剑可对你不妙。”
  仲雪该相信黑屏吗,这样的人渣也有心吗?
  “死伤的人中,有我的亲友。”黑屏傲然道,“秋祭是净化再生的宴会,就算我这样的暴徒,也有朋友家人,他们也有资格好好活,而不是被疯狗杀死!”他兀然使力,两柄宝剑挑飞了仲雪的佩剑,又换手将两把剑一起掷向远处。
  “该死的野猪!”仲雪不可能既去追捕黑屏又去打捞证据。
  潮水汹涌,黑屏狂笑着离去。
  仲雪一次又一次扎猛子。黑屏是一个暴徒,不一定是骗子,但绝对是混蛋!
  上岛也浮出不远处的水面,“将军,没看到剑,被潮水卷走了吧。”上岛是个黑瘦渔夫,曾参加捕鲸队,之后也保持走动。古怪的是,“将军”是稻秋喊出来的,稻秋被赶走之后,称谓却沿用下来。
  “它就在这儿。”仲雪笃定地说。
  上岛困惑地看着他。
  一柱血从仲雪脚底袅袅升起,“我踩中它了。”
  哇哇哇!谁说被一剑封喉是一种仁慈?仲雪痛得要死!他在越国先是被同门师弟白沥捅了一剑,整整两个月只能踮着脚尖走路;后来又被鲸鱼拖下水,发了一个月高烧。每次受伤都痛苦难耐,正因为他如此怕疼,所以一想到夏履桥上的人们,被灼热的箭头撕开肌肉、在冷水中哀号就不寒而栗,没有人能习惯受伤,更没有人能习惯被杀!
  上岛用舢板把仲雪和那把价值连城的宝剑送上岸,“我认识一个山北的药司,对治疗宿醉和止血很拿手。”
  “我不要什么药司!尤其是北方的药司。”
  清晰的击鼓声传来,木工们抬着独木舟,肃穆地沿海滩走了三圈,朝山崖走去……围观的人都知道独木舟里躺着人,伐木们投向沙滩的影子,就像被切过。
  “阿堪……”仲雪的心一下沉到脚底,从伤口冲出来,暴晒到沙滩上,扑哧扑哧地跳。假设有一天他离开越国,想打包带走的,不是湛红的醉李。不是山阴的幽兰,连胭脂鱼鳞般的晚霞,都可以弃之不顾!他唯一想带走的,是这不堪重用的废物,以免他在无人问津的乡野朽烂成灰……这就是仲雪的深渊。他闭上双眼,然后一步一步走向木工,问:“他死了吗?”
第三集 秋之篇·鹿鸣 第七节 麋鹿成群,虎豹避之
  阿堪断气了,仲雪想,死亡无可避免。
  他保持了足够的镇定,一瘸一瘸地走上前,脚底踏满血与沙……一成严肃地朝仲雪点点头,示意他也来抬棺送一程。
  “要命!他明明还在呼吸。”仲雪大叫,他都快虚脱了。阿堪还活着,这比他死了还让仲雪心跳过速。
  “我们要采用‘神奇疗法’,把小神官抬到神殿去,让神明拯救他。”一成认真地解释,他们真心认为把阿堪闷在蝙蝠洞里,是挽救他的最好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