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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节

  “别提你搞错性别的失败单相思了。接下来,”阿堪左手拎一个布袋,右手夹一个篾箩,“在祭祀中代表氏族长的,是布袋?还是篾箩?”
  “唔……”仲雪在阿堪鼓励的目光下,手指从布袋移向篾箩,又从篾箩转向布袋,再捂住肚子发出一串呻吟。
  “你不要逃避啊!”
  “我理解各国大王的痛苦了,他们的人生就是用军事胜败和装神弄鬼组成的!”仲雪抢过布袋和篾箩扔出窗外,他很想再参加一些葬礼,那样还能遇见那位见习女巫。
  “如果你恋爱了,你就去当众洗澡,看上你的女孩会把你领回家。”阿堪建议。
  “如果我被老太婆领回家怎么办?”
  “接受一个规则,接受规则中最难以忍受的极端部分,比毫无规则要好。”
  仲雪秋祭后为清洗体内梦的残渣,洗了很多次澡——东海有归墟,时间消失的海沟,海神就沉睡在那儿,偷懒的越人觉得膜拜太艰难,就指定了几个水塘直通归墟——其中淹死过越国君主的水塘具有神力!洗过澡就可以不被蚂蟥叮咬。因为大家纷纷指认自家门前水塘就是淹死国王的那一个,于是至少有两百个越国国王被淹死,才能把所有水塘轮流一遍……“我除了皮肤起皱、长了疹子,没有获得任何神启与智慧。”
  “不要嘲笑农夫的智慧!你这种庸俗贵族怎么知道下水田种稻谷被蚂蟥叮咬的痛苦?”
  这时有绿衣仆人请仲雪参加葬礼,丧主的名字非常美,“南塘圩主?”他兴冲冲跳上白蓬梭飞快艇,“喂,你不要光听称号就遐想联翩啊!”阿堪刚撑起拐棍就滑倒了。
  结果是一个老男人的葬礼。
  会稽山以东,海高于田,秋冬大海翻腾。沿岸住民沦为水鬼,雪堰大夫建造了横亘几十里的海塘,为捍御年复一年啮沙崩石的海潮,需要头领来守卫海塘,这些人被称为“圩主”,民众与别处的圩主赶来,为南塘圩主送葬。葬礼最后一步,把老人的房子烧掉,送到彼世去。雨中的火焰喷送滚滚浓烟,被摧毁的海塘以及周边一切,就像被海底巨兽一口吞下,剩下时空的断层……
  还是如愿以偿看到了美人——新任南塘圩主,继承了她父亲的职责,为答谢诸君的奔丧,主持了晚宴,并赠送白麻。父权的缓慢胜出,就表现在父子、父女之间的感情逐渐超过舅甥……在葬礼上很容易丧失食欲,西向坐着一位很美的年轻圩主,来自四十里外的连道塘,像女性那样精心修剪的手指,轻轻捋顺臂弯里小猴子的金色长毛。“楚国女贵族们爱养的宠物。”仲雪说,圩主就谈起他有一座山,养大象、牛、猪、熊、鹿、犬、鸡……为它们设置小神龛,还为它们过生日,“这是我和它们的盟约,感谢它们的馈赠,尽量减少它们的痛苦。”
  仲雪留到了早上,窗外的白鹭飞起,轻掠宽广的湖面。犹如漂浮的雪,南塘圩主对镜梳妆,“冬至后,海鸥咻咻夜鸣,父亲每夜穿上蓑衣去巡视。海潮大作,与他所守护的堤岸和它的居民从世上彻底消失,这就是海潮,找不到别的比喻……”在海潮渗漉和丧失之痛中难以入眠,她的长发在仲雪的肩胛上滑动……得知母亲死去的消息,仲雪想过把她运回吴国与父亲合葬,但又觉得她肯定不愿意,被埋在一块不能移动的土地里,她的灵魂会窒息……
  埠头还结着脆透的薄冰,白蓬梭飞逆流而上,快到埤中时,圩主赠送的白麻下钻出一个小脑袋说:“你送我去见我父亲吧!”
  “你又是谁?又是山洪神子?”仲雪差点扔掉了竹篙,“谁是你父亲?”
  “他住在诸暨中央菜市场,你在三岔桥放我上岸就行了。”
  这是南塘圩主的小儿子,他是一只机灵的百舌鸟,说着他偷偷去找父亲几次了。父亲带他逛市场,一位阿舅还买蘸盐白切肉给他吃,仲雪渐渐听懂了……孩子的母亲沿河道呼唤,仆人们打着火把簇拥而至,仲雪把傻小子送上栈桥,却被她一鞭子抽中面颊,“你要对我儿子做什么?!”这是一位过分紧张的女性,绷紧了不便明说的责任与痛楚。那孩子的父亲是她心头的长刺……土塘毁坏,海水侵吞几百户人家,她少女时起就跟着父亲堵漏救险。远近很多人都会来援助,她遇见一位优雅男子,危急时奋不顾身,险情稍息时又谈吐得体,她爱上了他……过后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他对她说“我无法拒绝我的身份。”“不,你可以拒绝。”她关上北楼的门……她时刻担心这位做父亲的会把儿子拐走,或者他的仇家来发泄私仇。
  仲雪掬起水清洗伤口,从倒影中又见到了她,骑一匹虚而不实的小兽——秦国从匈奴那里购买了一批牲畜,被晋国掳获,送给吴王。答谢他所送的香枹,又被越国商队抢走了,海运回句乘山,“这是什么呢?”大家疑惑,“是马吗?听说吴王养了不少呢,又没有路可跑,都胖得用木棍支撑脚哩!……身材小了点,是小马吗?耳朵又长了些,是宠物吗?嗓门可大嘞!”——一匹浑身都是青灰色,四蹄雪白的小毛驴。
  她在等渡船,肩上伏着那只灵猴,是从南方群岛上抓来的,仲雪弯起食指轻触它的绒毛。
  “小心,它有毒牙。”
  “你不剪掉它的牙吗?”
  “它是我的伙伴,我只是顺路照料它。”她以很高趣味地养大,是属于越国送给外国君王那种级别的贡品。一阵风吹落了樟树上的冰粒,落在他们肩头,两人回望群山。一头雪白的大熊趴在山顶酣睡,水汽从它身上蒸发出来,那是山的幻象。她旅行到这里,因为冬雨,所以暂时停留。
  “那希望雨永远也不要停。”仲雪真心祈望……
  “熊不喜欢把耳朵弄湿。”她微笑。
  渡船从晨雾中驶近了,船上是白沥,仲雪拔出剑,“不许在我的山道上作恶!”白沥嘲笑道:“哦,这已是你的地盘了吗?你喷尿圈起来的新故乡?”他俩在梭飞和栈桥上跳跃击剑,少女已催促小青驴踏上渡船,白沥架开仲雪的剑,也退回到渡船,一长篙撑离了岸——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仲雪朝渡船喊。
  “楚国人对女巫怎么称呼?”她问。
  “灵子。”
  “你可以叫我‘灵子’。”
  “你知道在哪儿可以找到我,山阴夏宫,”仲雪喊:“选道神面对的那一条路。”
第四集 冬之篇·鸦旗 第三节 第三次无聊
  连着下了一天两夜的雪雨。
  “浪荡子回来了。”阿堪看到仲雪进来,他正和元绪围着火塘摆弄占卜的蓍草,“元绪知道那个女巫——”
  “她是木匠的女儿。”元绪轻捷地说。
  “梆梆,神秘感丧失啦——”阿堪模仿劈柴的声响,捏起鼻子按仲雪的口吻嚷:“每个木匠我都认识,全越国的木工都和我喝过酒!”
  “她是‘灵子’。统御我三个灵魂的女神。”仲雪平静地说,走进还未修复的回廊,坐在栏杆前,虽然他什么也没说,但庭院泄露了他的内心:寒湿的墙上爬满干枯细碎的藤蔓,麻雀在长廊上蹦蹦跳跳,雪花自在地斜飞而过——元绪所见到的地方,有这么一种愁肠。
  仲雪蓦然回首,锐利的目光让阿堪和元绪皮肤起皱,“我们没说你坏话!”他俩一定说了很多有关他和他的恋情的坏话——仲雪走过他俩,在回廊尽头站定,一拳击碎朽烂的地板。从搬进夏宫,就总觉有人在盯着自己,仲雪从地板下挖出半面镜子。破裂的铜镜,照出自己在碎片中增殖的脸,镜背有半个姑发氏铭文,是吴王送给母亲的那面镜子……母亲并非如人所说,是寿终正寝。
  有人轻叩廊柱……
  “是黑屏的妹妹。”她是一个接骨师,中过箭伤后有点跛。黑屏的妹妹跛着脚,翻山越岭来给仲雪送隆冬礼物。她烤了火,向元绪讨教了用指甲花化妆的技巧后告辞了。阿堪打开包裹,笑道“她那么爱你,恨不得把整个世界都送给你,却也只拿得出一件丝袄。”然后发现黑屏的妹妹就在门外,她又折返了,想告诉仲雪什么事情,但只能尴尬地一笑,“没事。”说了几句驹子的伤势,那少年想向黑帮头子表现出友善热情,对屈卢说“您真是个传奇……”而挨揍,现在变成一颗蔬菜那样昏迷不醒。为此向仲雪要了一些施舍,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乞讨。如果仲雪知道她想分享一些担忧,比如黑屏披着一身被拷打过的伤跑回家,给她蚕丝和黄金,叫她躲到安全地方去,她担忧哥哥卷进了棘手的争端;而九天之后,担忧将变成至关重要的信号,仲雪是否会更细心地倾听她呢?
  不会的,仲雪只想着灵子。
  接骨少女多么想借住在仲雪身边,这是她所能想到的,最安全的地方,但仲雪身边,没有她的位置。她扛上仲雪送的黄鱼鲞和二十斤米,跛着脚又翻越那湿滑得可怕的山岭。人们都塞给她丝麻鱼米,她很渴,但没人喂她爱情。
  阿堪指责仲雪胡乱追求女性。
  “好吧,我吸取教训,营建严肃的恋爱关系。”仲雪把他的“庖厨总管”红汀叫来,一位光洁如珍珠的少女,和她白发白肤的保镖。巡游大越山区,这么显眼的两个人,应该很容易找到。叫红汀联系驿站去找,发动木工们去找,捕鲸队成员去找……
  听说仲雪在寻找灵子,久违的下岛来告诉仲雪他知道灵子在哪里,“她是木匠的女儿,夫镡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穿戴大斋宫的首饰去大禹陵。如今又派她学习各地方术礼仪,恐怕是真的想让她继承大女巫的衣钵,夫镡就爱用这样的方式气死古板的老神巫和旧贵族。”她在距离大禹陵五十里的“舟室”,施行“船灵”。
  “船灵?”阿堪讥笑恨不得即刻出发的仲雪:“你的灵子头发又不多,等你赶到恐怕已经变成秃子啦。”
  ——夫镡将抢来的艅艎大舟开进滨水的山洞里,以免被人看到,人们嘲笑越国的船都藏在室内,将造船场称为“舟室”。当船转入造船场的水坝,逐渐抬高的水面之上,堵塞洞口的竟是父亲送给仲雪的那艘船。
  下岛在吴国学造船快满三年,仲雪的船在秋季瘟疫爆发时被烧掉后,烧焦的船龙骨被下岛连夜偷偷拖进舟室,以此研究吴国的中型战舰,以便修复艅艎大舟。
  艅艎半倾的桅杆顶到洞顶,这是一艘行将退役的旧船,所以才在内河缉捕江盗,夫镡趁浙水涨交叉潮、吴人惊慌时抢来的,又在大禹陵下的浅滩锐石里冲撞,已破损严重。太子寿梦主持国政以来,每年增建艅艎,十艘艅艎编成三个编队,对楚国轮番骚扰、震慑越国、击退外越。几百名船工站在分层的脚手架上,没命地抠凿填补,涂刷最后一道面漆,包括黑白交界的吃水线下,重涂了吴国舟师的誓言:进退存亡。
  ——灵子的长发将被剪下,封存在龙骨中,以唤醒休眠的船灵,让这艘超级战舰听命于越国神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