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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节

  当他抵达越国,他的马死了,它曾经驮着飞廉从那片可怕的荒凉之地,来到这片热情的丛林。现在它死了,它属于一去不复返的时代。而被抛在原地的飞廉,只能把马辔甩上肩,继续步行,前往无法再前进的地方。他的一生,就是同无法抵抗的烦闷无聊对抗。
  这就是相互交叉、时而绕行的秘密海港,飞廉与允常,他们在这一块大地上毫无知觉地驰骋。足迹碾过了城墙和时光,偶尔被历史压弯了腰,却一往无前,等待着某一时刻、某一地点、在某一束阳光的眷顾下,拖着彼此的命运和黏液,像蜗牛一样碰面,留下一道交叉的亮印。这种永不停步的期待,这种永不满足的胃口,这种要把天空与星斗都吞下去的欲望。把他们俩硬生生地拽过许多铺垫和阻拦,拖过许多格命运的棋盘,终于在荷花盛开的背阴处,让飞廉遇见了迷路后呼呼大睡的允常。
  那一天正午,允常穿着会稽甲盾兵的黑色装束。
  总体而言,甲盾兵是一群让人头疼的恶棍,前一夜。飞廉正和这伙跋扈的武夫打了一架,飞廉这样一个成熟的男人,对世界感到厌烦。然而面对纯真无邪的孩子却表现出慷慨,他朝惊醒的允常淡然一笑,说了第一句话,“我原以为会稽甲士都喜欢挤成一团。”
  一个时代的爱与死,从目光交叉的那一刻,正式上演。
  END。
  二零零八年一月二十二日。
第五集 越君允常及其宫廷 第五节 上元闲话
  允常王已经病了很久,特别这个月来一躺下就风箱般抽气,医生们正争论是否给气管开个小口;鉴于他经常磕破自己的脑袋也安然无事,应该根本不成问题。可大家害怕的是另一个方面:允常王简直是个大妖怪!公开说也无妨:他的脑筋就像块大烙饼,此前七十来年的记忆全摊在一层里。那些活着的死去的灵魂均缠着他不放,他还自得其乐:“时间死啦,他们全都同我活成一团了。”其实从前年起症状就越来越严重:常常一整天一整天地发呆,要不自言自语,同那些死了几十年的人对话;有时孩子般咯咯傻笑;半夜还会大声唱歌,把宫人都叫起身跳舞,“去!去!去!把东门的优比箕喊来。这是我好妹妹的新婚之夜……大伙儿都带好刀剑!”
  那夜正是上元节,五十一年前,允常王的妹妹——摇光正是这夜出的嫁,现在骨头在地下都烂成灰了;优比箕也死了上十年,传令官拼命劝王睡下。可他不管,“优比箕!如果不来耍杂技,不管你多瘦,卫队长飞廉总会把你烤成肉串喂我的狗!”然后抄起随时随地随身带的那只骷髅头往传令官身上砸去,这下可把这宝贝头骨给砸坏了。
  呃?飞廉是谁?他本名叫“焉”,在五六十年前号称“越国第一勇士”(虽然是楚国人),英俊的独眼龙。在允常王还未即位之时,他瞧谁不顺眼,飞廉就“扑哧”把那人脑袋砍下来。他俩亲密犹如兄弟——不该这么形容,允常对亲兄弟特别辣手——分享一切,包括战利品……没错!连女人也一同睡!
  后来吴国人打到诸暨,允常南逃,飞廉断后,真是好家伙!“听着,飞廉,我说的是再见而不是永别。”多噱头啊!可独眼龙还是被俘了,砍了脚在太湖上守船。一天吴王去船上饮酒作乐,允常爷早就瞧他不顺眼了,“扑哧!”飞廉就把他卸了。吴国人将飞廉的脑袋送回了越国,允常爷随身一带就带了五十年。
  “快救救可怜的卫队长,我玩笑开的过分了,把飞廉的脑袋给碰伤啦!”于是又召太史官来,太史明白这样的事每半月要发生一次,就说自己痔疮痛的要死让儿子顶替。儿子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面对曾祖父辈的允常王一本正经地说:“是过分了,只有大司命救得了,他死啦。”“啊!”怒不可遏的允常王一挥剑就把太史郎削掉一块头皮,“这是越国存亡之夜——句乘容不下两位君主,不是一个逊位,就是另一个灭亡!”看来允常王的时间倒退了五十一年,必须纠集优比箕、飞廉等闯将再重复一次“上元屠杀之夜”不可,否则谁也没办法让他停下来。
  最后连摄政句践同他的夫人都赶来了,正巧王在大嚷“杀光东海渔夫!”句践的脸一会儿青一会儿黄好不容易按捺住王,说优比箕的儿子都快五十了,又有痛风,叫他进宫不如让他把这段路吞下去!除非雇人用门板把他抬来。
  “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
  句践只好派人打火把拆门板将优比箕的儿子抬进宫,然后所有人排成一队。允常王郑重地发给每人武器,分派任务。“将功补过,尤勇夫也!”他命令太史郎带长矛手埋伏在回廊尽头,并激励他抱一腔必死之心,因此不许旁人为之包扎伤口,血一直淌到膝盖上;又遣句践“直捣老巢,取鄞君项上人头”,激得他染坊似的,面上一阵酱紫一阵煞白:句践的亲生父亲鄞君是允常的夙敌。因为君位争夺过于激烈兄弟姐妹都被杀了个七零八落,最后指定死对头的儿子为继承人,其中春秋值得玩味。因此有人说那时允常王已经清醒,只不过是在涮句践呢!
  布局完毕,允常王搂着他的心肝队长飞廉,也就是那只砸坏了的骷髅头。挟着猎野猪用的长矛上马,拍拍飞廉的天灵盖,“御儿!御儿君越过浦阳江逃跑了!”
  又换了一种声音:“你去哪里!别让人看见你持剑在手!”
  自己的声音:“去追御儿君!我们大获全胜——禹之神军与我同在!”
  换回那个声音:“这不是战争,这是屠杀!”
  自己的声音:“哈嘘!”
  左手把右手一推,策马扬尘而去——瞧,他的自言自语可以把我们气死!这么一“哈嘘”,我们就非得追到浦阳江边一里半才能把老爷子逮回来。你再想想通宵狂欢的上元夜,互述衷情的男男女女们正好生生地约会,横着冲出匹烈马载着个老头儿是何光景!
  不过我们丰富的历史知识都是从允常王这样的胡闹里学来的。五十多年前,北方亲吴国的御儿和鄞邑一伙暴发户渔民越来越飞扬跋扈,连越君(那时还没轮到允常)的话也当耳边风了。越君对年轻的渔夫鄞君说,我把妹妹摇光嫁给你,咱们约上御儿君一起去打舒鸠国,土地奴隶青铜珠宝权当嫁妆。鄞君就带着士兵来了诸暨,驻在句乘山上,心想军队入国都还是自己占了便宜。这就是“上元屠杀之夜”的由来——结婚当晚,允常爷便说服越君把他们杀了个精光,因为他那美妙绝伦的妹妹摇光所起的作用,当然没赶尽杀绝,否则就不会有句践的出生了。
  那次我们在离浦阳江七里的地方就把允常王追到了,躺在草滩里不省人事,小中风。此后他就完全管不了朝政,话也愈加说不清爽,只好整天抱着宝贝飞廉坐在江边数船帆。朝廷里都是句践的人,还有大堆姓文姓范的从国外赶来。
  句践本家是渔夫,能做实在活;当然也欠缺了允常王那种醉卧听秋雨的浪漫气质,因此越国除了老王在住的句乘山,就没有穷开心了。政治,是烦心事,交给国王和大臣就够了;浪漫,又不能当饭食。不过,我们就爱听那些传奇,如果哪里出了强盗或者侠士,都巴不得他们是自己的兄弟,是自己的情人;哪里有被砍头的犯人,都涌去看,立刻爱他们爱的要死。恨不得生在允常年少时,为他磨枪擦戟!
  今年冬天来的特别猛,一个月前就下了雪。允常王照例要夜夜踏雪,天亮才披着一身冰凌拄着拐棍回来,然后暖炉烫酒,行令不休。心一松大家也就没注意,不知不觉中,飞廉的头颅不知遗失何处,允常爷也病倒了……再喝一杯吗?这是王分给宫人的,已经藏了五十四年,比我祖父岁数还大!还有这些衣裳,他素爱风雅,现在也一并送给我们翻新做棉袄……等钟一敲,便是允常四十八年了,一道去为他送岁么?
  允常四十七年,允常崩,句践即位。
  END。
  二零零七年一月十日。
第五集 越君允常及其宫廷 后记 屏里吴山梦自到
  前年冬天,我困在羊肠小道里,时间如海雾飘散,友邻都在快速超越、各奔东西,只剩我一人马齿徒长。逗留低谷太久!但不走过跌宕的峡谷,就无法领略层峦叠翠:我在往返家与工作的车窗外,再次惊觉越地风姿:仍在通航的浙东运河,越中翠谷与绯色山岩,建德层层凤尾竹上的积雪,流溢浙西山脊的蛮荒气……对雨丝风片的惊叹,连语言都可舍弃,那时对自己狭小的词汇量也感厌烦,纯然忘情大自然之中。等待的事情还必须等待,等待中却有了《不堪抄》,放慢节奏,尝试在史册留白处涂鸦——在深水港边呆过三年的记忆复苏了,村人遍插秧苗或养殖小龙虾的水田,金色狸猫卧在枫叶下悠然用尾巴敲肚皮;废弃砖房内外蕨菜环绕,山坡茅草间亡故者衣裤扔得到处都是;竹林下一只大白鹅镇定地划动脚蹼……一拐过松林小路最后的弯道,大海劈头盖脸涌来!咸风、湿气、无可动摇的咆哮。虽然海水黄浊根本无法泡澡,沙滩上还搁浅过一头死海豚,我摸摸它。双手就臭得可怕,但大海并不在乎这些,它也不在乎我——往昔的寂寥成了虚构的宝藏:为什么不来一群在飓风下击桨、灵魂纯净如麋鹿的春秋士族与战国平民?写他们不堪言传的不服气、不尽兴与不放弃,每一回孤绝境地,总有一个眼神的震颤、一只温暖的手,将剧中人拉起,大笑着说“众生悲哀……但谁在乎?踏浪高歌吧!”
  由是,有了一位落寞的小贵族,来到一个潜在敌对国,遇见一个不堪用的小神棍,贵族消亡、神权褪色的黄昏,却是士民崛起的前夜,脱去血缘与地位的呆板标签,露出无需伪装的身体与精神,以剑为犁、以血火铸盟誓,讴歌庄子梦见的逍遥,“其生可乐,其死可葬”,浙水的回头浪驮起半人半兽的英雄们乘桴而去……
  期待的依然是旺盛血气!即便不如意,在纸面和现实的双重世界稍作停步,也要自我催促着再上路,就算被溃堤大浪打落人生悬崖下,躺在乱麻丛中——仰面十二个小时后,湿漉漉的石壁上仍会映出朝霞。
  无趣的人生只有你自己才能赋予它趣味。
  无趣的人,他们的人生很乏味,还让身边人都变得很贫困。
  做一个有趣的人。
  不要太严苛、听从心灵与良知的召唤、放松行路……实在太为难的话就放弃算了!
  既不想放弃、又纠结难受,那就酸着腋窝走下去呗,最终能原谅你的只有你自己,哈哈哈。
  ——就这样想象着不堪重用实际上却任情自然的阿堪,毫不留情地发来嘲笑,每句嘲笑都让人重振旗鼓,庸俗的仲雪一跃而起!
  冬季正在过去,独守键盘的冰冷长夜不再那么可怕,“东海优雅男侦探”渐入正轨,何况身后多了一只小黑兔,忘情地舔着床单陪我通宵,或一路奔来、跳上书桌、拨开它物、用热乎乎的舌尖舔遍掌心——美如唐末黑兔镇纸的“小兔发树机能”。遇见她之前,我浑身套满不自知的桎梏,短短相处九十八天,是她教会我生命的壮美与脆弱、吃喝拉撒睡的愉快、情感的宣泄、游戏的必要和坚定的领地意识……这些发乎自然而无比重大的事,作为人也不应贬低压抑的生之本能。她的离去让我重新看待仲雪如何面对破坏离散、背负大错铸成的罪疚,这也是与《别册》基调不同的原因所在,“兔走乌飞不相见,人事依稀速如电。”小兔发树机能,《鸦旗》最终是为你而作,每个夜晚浮起的回头浪,都带来你的温存探望……但我也必须前行了。此外,本书有关上古至先秦的巫文化以及对动植物的使用,是当时人们的认知所限、小说铺设情节所涉及,并非是完全赞同,没有动物在本小说完成过程中受伤。
  将浅薄感悟写下是一回事,推动出版则是另一回事,在纸质书日见挑战的当下,一往无前需要更多人的韧性与付出,《不堪抄》的成册必须感谢:给予连载机会与单行本平台的《新蕾》和漫友,从最初的责编塔罗、冷夜到中后期的花喵妖妖及单行本全程制作的紫堇轩与小白殿,以炫美之图激励我写下去的deo·R大,为我在北美海岸领养虎鲸的故仔,飞驰复兴门地铁站抚慰我的A姑娘,为仲雪、阿堪、乌滴子、夫镡、鲸鱼不吝推荐语的朋友,慷慨赐贺图的old先、阿亚亚、炭色、喵呜,为了解仲雪、乌滴子等剑士的内心,也斗胆去学剑道,剑道社师长学友对我的指点与帮助,还有众多无法一一致谢的友邻,是你们朝《不堪抄》踹上关键的一脚!车轮启动,光影一一掠过,犹如王献之所说:“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上篇人间四季的收尾也恰好是在冬天,“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如何致谢?下篇山阴道上再见吧。
  二零一二年八月二十五日于杭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