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的探视,出乎我的意料,曹家的成员居然全到齐了,而一般情况下,她们是分批来探望的。大概是曹教授有什么事情交待,比如遗嘱之类。理智的学者是能善待自己将不久于人世的现实的。
二十分钟以后,是二女儿曹远琪满面怒气地摔门而出,其声势之大,连在护士台察看医嘱的我都耳膜一震。
“老家伙疯了!神经病!”她这样叫嚣着。旁边病房的人们被惊动,已有不少人在那边探头探脑。我眉头一皱,走过去:“病房需要安静,请噤声。”她看都没看我一眼,口里继续谩骂:“老疯子!”声音倒也轻了不少,只是怒容犹在。此时高级病房里又有人冲出,是大女儿远清,拉着她手臂埋怨:“你嚷什么?”和曹远琪不同,她脸上呈现的,更多是惊惶,仿佛是有什么大祸要临头似的。
“大姐,你说他是不是在发神经?怎么好意思说出来的?”曹远琪好像也知道了自己的过分,也压低了嗓子道。二人同时看了我一眼,显然是不想说什么被我听到。我便自觉退后,不愿闻人家丑。
二女又在那里轻声嘀咕了几句,曹远清似乎是想劝曹远琪回去再商量,而曹远琪明显不想再面对父亲。我也兀自纳罕:德高望重的曹教授到底是说了什么,竟惹得女儿称其为疯?就算是遗产分配对二女儿不公,也不至于让其嚷嚷“神经病”吧?
很快曹远琪还是怒气冲冲地走掉,又过一会,曹教授剩余的女儿也从病房鱼贯而出。除了小女儿曹远舫表情轻快、满不在乎以外,曹远清和三女儿曹远珉都是面如死灰。
之后的连续几天,曹家女儿们不分白天黑夜地来到病房面见父亲,进去以后便是长久的商谈。我亲眼看见曹远清眼睛红红地从内走出,也见到曹远琪和曹远泯脸上的愤恨、暴躁和无奈,曹远舫倒是只来过一趟,而且很快吹着口哨出来。难道父亲的决定只对其一人有利?而看其表情,又好像是事不关己的轻快。而之后我走进病房,只看见老教授双眼紧闭,靠在床头喘息。他的身体情况更差了,照此下去,便连透析也无法进行。
他也不再愿意与我聊天,和我的对话也寥寥无几。常常是我问三句才答一句。我也是不爱开口的人,于是也就配合地保持缄默。
这一天,高级病房又来了新探视者。
是曹家唯一的第三代,曹教授15岁的外孙女——何晓婕。
女孩儿脸有不豫之色,背着书包走进外祖父的病房。
上次看到她,是和她母亲一起。这次,明显是背着曹远清偷偷来的。
看来兹事体大,竟关系到曹家上下。
女孩儿待的时间并不长,15分钟后,她面无表情地走出。
我倒无意窥探,只是曹教授透析的时间已到,看到她出来,我才松了一口气。
女孩儿临去之时,回头看了病房一眼——这一眼教我暗暗心惊——女孩分明对祖父怀有恨意。
那不是简单的恨意。似乎是深埋在心中积聚已久的怨怼。
待她离去,我立刻走进病房。
老教授靠在床头,面如死灰。
我不方便询问,只有轻声说:“时间到了。”示意老人家去透析室。
老人低下头来,似乎在瞬间苍老了十年。
“我错了吗?错了吗?”我听见他喃喃自语。
现在想来,那是我所听到的,他最后的自白。
第二日上午查完房之后,因病人出入院较多,我忙得手脚不停。
待想起曹教授时,已是近午饭时间。
其实也没有什么事,只是想去看看他今天的情况。
查房的时候他还睡着,不愿惊扰他,大家也就退了出来。
我走到走廊尽头的高级病房去。
轻轻推开门——
只一眼我便大惊失色——如果你了解我,那你该知道这并不是能轻易使用在我身上的形容词——老教授躺在床榻之上,床铺凌乱,枕头盖住头脸,人一动不动。
我慢慢走过去。
轻轻掀开枕头。
没错,老人家口鼻出血,嘴唇青紫,显然已断气多时。
如果我看的没错,他是被枕头闷住,窒息而死。
我默默看了一会,心里觉得有点悲伤,正待去叫人,却瞥见老人脑袋下面,还有什么物什。
那是一本书,大概原本是塞在枕头下面的,现在枕头成了凶器,这本书便显山露水了。
这是一本叫做《纠正上帝的错误》的书。
我望着那书的封面沉吟了一会儿,又翻看了几页,略微思索了一下,就把书揣在了怀里。
然后我出了病房去叫人。
医院发生了谋杀案,且被害者是如此德高望重的学者,那场面是可想而知的混乱。
医务人员、警察、家属……
危峻气喘吁吁地挤到我身边,神色复杂:“凉玉,是你发现的凶案?”
“嗯。”我点头。
“那警察头儿又来了。”他一指,我不意外地看见熟悉脸孔。
刑警队长楚秦,因为谋杀案和我相遇,早已不是头一次了。
对方慢慢走到我跟前,神情严肃:“是你发现了尸体?”
“且慢。”居然有人横空出世,挡在我跟前,“我是负责这个病区的住院总医师,您询问沈医师的时候,我希望我也能在场。”
是端木医生。我们的名侦探出场。
警官先是诧异,然后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怎么,这个住院总不知你是谁?他怕你害怕,想保护你?
连危峻都吃惊,嘴巴张开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