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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麦卡锡愣了足有半分钟——当他缓过神来的时候,局长早已经走出电梯,电梯门已经在他面前关上了。
  电梯继续往上运行,这令伊恩有短暂的时间可以思考。
  ——刚才那个场面太熟悉了,那肯定在他身上发生过——虽然感觉某个陌生的场景自己曾经经历过这种事很常见,但是这个——也太邪门了!
  电梯到了顶楼,开始往下走,麦卡锡按亮了标着“3”的那个按钮。
  当麦卡锡走出三楼的电梯时,迎面遇上的是老马尔科姆——他巡街时的第一任搭档,同时也是局长的小舅子——马尔科姆笑着迎上来,给了他一个热烈的拥抱。
  “恭喜你,搭档!”
  看着发呆的麦卡锡,马尔科姆紧握住他的手,不断地摇晃着:
  “你还不知道吗,老伙计?你已经被提升为劫凶组的主管探长了!今天下午就会宣布,但你知道,玛丽(局长的老婆,马尔科姆的妹妹)是个多嘴的女人,所以这间警局对我来说没有秘密!”
  “谢谢!”麦卡锡努力令自己笑起来,他看上去既不惊奇,也不高兴,他感觉如同置身于一场对过去“重播”之中——Dejavu——他记得这个法语单词,但有哪个Dejavu会如此逼真,持续如此长时间的吗?他不知道。
  整个劫凶组大办公室的人都开始向这里聚集,人们脸上挂着虚伪的笑容,上来与他握手,恭喜他升任主管探长,而站在远处的人群则小声议论着。麦卡锡一边机械地重复着谢谢、谢谢你、非常感谢,一边穿过人群,向着行政秘书安妮小姐的办公桌走去。
  安妮站起来对这位新任的顶头上司摆出一个最亲切的微笑:
  “早上好,长官,恭喜你,今天是你的幸运日!”
  “今天几号?”
  “什么?”安妮完全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问题,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今天几号,安妮小姐?”麦卡锡重复着他的问题。
  “12月3号,长官——今天不是愚人节!”
  她本期待从这位新任主管那里听到一句亲切的“谢谢你的提醒,安妮小姐”,或至少是一个开怀的笑——作为对她幽默感的奖赏。然而等来的却是麦卡锡难以置信的表情,以及一句轻声的:
  “我的上帝!”

  “最初,困扰我的只是一些零星的记忆片断,就像每个人都会经历的Dejavu一样——我曾怀疑那只是我的幻觉,我去看过心理医生,我的心理医生建议我将这些所谓‘未来的记忆’记录下来,但记录并没有改善我的状况,却起到了相反的效果,‘重播’开始越来越清晰,并一再被验证。于是,我不再怀疑是自己的精神有问题了——有些奇妙的事情正在我身上发生,那并非幻觉……
  “从我开始记录这一切,到现在已经一年了,我对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有了更深的认识,并不是我能够预见未来,而是时间的确倒退了——我将这种现象称之为‘时震’。我必须越来越详细地记录这一切,那可能为我赢回一座诺贝尔奖杯——不,并不是那座我永远也无法获得的文学奖奖杯……
  “半年前,我开始自学一些物理学知识。我确信,是宇宙时空统一体发生了一些小问题引发了‘时震’——始终处于膨胀过程中的宇宙忽然‘收缩’了一下,打个比方,就好像是宇宙打了个寒战,于是时间倒退了——有趣的是,‘时震’这个词本是我灵机一动而想出的名字,如今看来却是如此的贴切。由于收缩的过程是瞬时的、均匀的,所以没有可以探测得到的蓝移(注解:最大吸收波长向短波长方向),这一神秘的现象被上帝隐藏了。至于‘时震’为什么发生,何时发生,那是只有宇宙本身才能回答的问题,我作为一个观察者,只需记录这一切就足够了……
  “虽然‘时震’神秘莫测,但依然有其规律,迄今为止,我所记录到的‘时震’,时间倒退时间最长的是一百五十一天,最短的是六分钟,其间隔最长为两年一个月零九天,最短为一周,但下一次‘时震’倒退的时间从不会越过上一次‘时震’发生的时间点。并且我确信,‘记录’这种方式的确有助于保留‘时震’发生时本应被抹掉的记忆,通过记录练习,我现在已经能够基本完全保留‘时震’所影响的这段时间的记忆——而对大多数人来说,‘时震’根本不存在,所谓的Dejavu,所谓‘科学的解释’是什么暂时性的海马体功能紊乱——那纯粹是胡扯,我的那些研究自然科学的同事经常用类似的胡扯来骗取他们的科研经费,对这一点我清楚得很。值得一提的是,即使并没有经过一系列的回想和记录练习,一个人也可以轻易地察觉‘时震’的存在——只要一个与我类似的观察者向他谈及‘时震’,并证明‘时震’的存在——我曾连续三天与一个保险推销员谈及‘时震’的不可思议,我们每天在同一家快餐店吃早餐,在之后的一次‘时震’中,他中了一千万美元的彩票,我是在报纸上看到他的名字和照片,在那之后,他就再也没在那家快餐店出现,我猜他大概搬到圣地亚哥或是圣塔菲那种地方去了——享受他的生活,远远地躲开我。看来我以后说话需要更小心一点……
  “我几乎可以肯定,这个城市中察觉‘时震’的人并不止我一个,这也是‘时震’第一次让我感觉到危险。在过去的六次‘时震’中,有三次我都记录到了报纸上的新闻与我记忆的差异,都是关于意外死亡的消息——现在我可以确信,那并不是我记错了,而是的确有人在改变已经发生过的事。这次,是一个叫艾米莉亚的十六岁女孩失踪了——她本应在一天后死于一场改建商店招牌的事故。上帝啊,有人正在谋杀那些本应该因其他原因死去的人,他正在代替死神行使他的权力……
  “我盯上这个杀手已经有七年了,他名叫杰克·丹尼尔斯,七年前他还只是一名销售员,眼下已经是阿莱莫汽车租赁公司匹兹堡分公司的副总裁了。我每周都会去捡他丢进垃圾箱的报纸,他总是把有死亡消息的那一页撕下来——于是我就可以预测他会对谁下手。有时他也通过电视新闻和网络消息挑选他的受害者。在上一次‘时震’发生的过程中,我趁他不在家的时候潜入他的书房和车库,在他的电脑上下载了两个木马程序,并在他的宝马车上装了一个GPS追踪器,但即便如此,我依然无法知晓他杀人的手法——他作案的方法已经日臻纯熟,他已经将‘预知’能力发挥到最大限度来安排自己的行动。这个人几乎是史上最完美的连环杀手,没有动机、没有‘签名’、也没人能猜到他怎样挑选受害者,换句话说,没人能将这些案件联系起来——所幸的是,迄今为止,他依然没有逾越那条‘界限’,他所有的受害者都是将死之人,这令我无法鼓起勇气来采取进一步的行动。有时我不禁在想,去谋杀一个注定要死的人真的算是犯罪吗?那些人总要死,而他总能逃脱,这或许是上帝的安排……
  “杰克·丹尼尔斯在六月三十日死于一场车祸,我以为上帝终于惩罚了藐视他的人——但事与愿违,一场不期而至的‘时震’又让他复活了,这次时间倒退了二十六天,他一定会设法摆脱死亡的命运——不,我决不能让他得逞,该是他下地狱的时候了……
  “六月二十号,他买了一辆新的宝马530i,并且不合常理地加固了它——我必须重新放置我的GPS追踪器了……
  “杰克·丹尼尔斯依然像‘往常’一样按计划驶上了七号高速公路,那个狂妄自大的家伙,他自以为可以挑战上帝,挑战死亡,但他一定不会想到我会在那里等他……”
  ——基尔戈·特劳特的日记和录音到此为止了,这是存储在麦卡锡家里电脑中的完整版本——递交检查官的那个版本被他动过手脚,他把关于‘时震’的那些疯话全部都删掉了。作为主办那起惊天大案的唯一警官(杰森·格雷格很不走运地在医院里躺了半个月,他出院的时候案子已经结案了,最后他只拿了个嘉奖勋章),他做这点手脚不费吹灰之力。
  从看到这些东西的第一秒他就意识到,这个案子将是他平步青云的阶梯,他会凭借这个案子成为明星。他当天晚上就独自一人紧急审讯了基尔戈·特劳特。在审讯过程中,他用了一些“自己的方法”,那是他当差十五年所积累下来的,被无数次证明行之有效的“方法”——而被关进审讯室的杀人魔,只不过是一名大学老师而已——于是很快,特劳特就无法再保持缄默。但与大多数罪犯不同的是,他并没有立即要求见他的律师,而是开始向他讲述“时震”以及那个关于他“想象中”的连环杀手的“故事”。四个小时的审讯,麦卡锡得到了一份他第一天当警察以来最详细、也是最离奇的口供——不过坐在桌子那边的那个狗娘养的录的这份口供他一个字也不信。删除所有证据中关于“时震”的部分或许是他这一生中做过的最荒唐、最冒险的一个交易——但他押对了宝。在凌晨一点,说完所有“经过”后,特劳特给他的律师——匹兹堡最有名的刑事辩护律师之一的尼古拉斯·顾打了个电话——他仿佛早就料到了有这样的一天。一小时后,尼古拉斯·顾与麦卡锡警探在审讯室中达成了这项奇怪的交易,麦卡锡不公开证据中所有与“时震”有关的部分,交换条件是,特劳特将告知麦卡锡余下所有未能找到的尸体的下落,并将在法庭上承认所有指控,无论判决如何,他都不再上诉。这简直是一项自杀性的交易,麦卡锡之所以一口答应,是因为除了特劳特的疯话之外,并没有事实证据可以证实特劳特犯下了所有这些罪行,而这项交易却几乎可以说将特劳特埋葬到了脖子——或许只有“时震”的部分,令案子还有回旋的余地,如果他的辩护律师够聪明,可以据此在犯人犯案时的精神状态上做文章——看来眼前这个连环杀手还真的相信他所记录的那些扯淡的事儿,而尼古拉斯·顾这样的老狐狸竟然跟着他一起发疯,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虽然最后还是出了点小问题,法官和陪审团并没有判基尔戈·特劳特注射死刑,而是判他在刑事精神病院终身监禁,不得假释——那个胖胖的、永远都扭上衬衫的第一颗钮扣的华裔律师,麦卡锡还是太小看他了,即使仅凭剩余的那部分日记和录音,他还是巧舌如簧,令基尔戈·特劳特逃脱了注射死刑的命运。判决结束十天之后,麦卡锡带领三名警察、公共关系主管肖恩·迈尔斯、哥伦比亚电视网的独家跟踪采访小组,以及一队犯罪现场鉴证人员,在基尔戈·特劳特的指引下,挖掘了三个埋尸地点,找到了记录中提到的其余十六起谋杀的受害者尸体——据说哥伦比亚电视网为得到这次独家采访权,足足付给匹兹堡警察局二十万美元,而一时间,伊恩·麦卡锡这个名字成了名闻整个宾西法尼亚的警察英雄,探长的位子对他来说已经是囊中之物。
  麦卡锡长长地出了口气,但是胸中的烦闷没有丝毫缓解——上帝啊,那家伙说的全是真的——他原以为对于“时震”那种鬼话自己是一个字也不信的,但事实放在眼前,电脑右下角的日期显示“2008年12月4日,0点01分”——时间倒退了三个月。他开始对自己的想法没那么有把握了,或许从最初他就在心底里相信了特劳特所说的一切。
  他现在最想做的,就是订一张第二天一早飞波士顿的机票,到位于波士顿外海的隔离岛阿舍克里夫刑事精神病院去找基尔戈·特劳特谈一谈,但是他不能——外面还有个连环杀手,正在蠢蠢欲动。
  伊恩·麦卡锡,只有你能阻止他——他对自己说。

  “一份奶酪汉堡、一份薯条、一杯咖啡打包带走。”
  “四块五,谢谢。”
  麦卡锡捧着装有垃圾食品的纸袋走出店门,他举起咖啡杯喝了一口,皱了皱眉头,然后打开汉堡的包装纸看了看,甚至没有去尝一口,就连同薯条和咖啡统统丢进了路边的垃圾筒。
  一个多月里,麦卡锡几乎走遍了辖区内所有的烤肉店、炸鸡店、快餐店,他可以说出哪家的烤肉最好吃,哪家的匹萨奶酪放得最多,汉堡王的汉堡的确比麦当劳美味,而麦当劳的咖啡更胜一筹——但是对于第一个受害者,那个金发女招待,他一无所获。或者,他明明已经见过了那名女招待,却根本不能确定是她——对于那本案卷,他只留下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印象,他已经不记得案发地点是哪条小巷,那个金发女招待的名字也已经完全记不起来了,而她的脸留在他脑中的记忆,也只是一张失去生命痕迹的尸体照片而已。
  他看了看手表,1月26日,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
  下午两点,麦卡锡走进办公室,精疲力尽地倒在椅子里——这一个月,他过得并不轻松,虽然所有的事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但他既不关心股票期指,也没有买彩票的习惯,他没有因为“时震”而多赚一分钱;他知道哪个警探会找他的麻烦,他知道小斯图尔特的期末考试会考砸,他知道卡特琳娜会在学校里与另一个女生打架,把她的脸抓破,而他将坐在教师办公室里,像背书一样与他女儿的班主任“谈谈”他女儿的问题……这些都没能让他沮丧,然而此时此刻,坐在办公室里的麦卡锡充满挫败感地意识到,他救不了那个女孩了——再过几天,两天?三天?她将会在某个烤肉店后门的小巷中,被强奸、勒死、下体被灌满清洁剂——而除了凶手之外唯一知道这件事的人,对此却无能为力。
  该死的!
  他重重地一拳砸在面前的胡桃木办公桌上,整张桌子上的东西都跳了起来,巨大的声响在狭小的玻璃空间中留下袅袅回声。
  “发生什么事了,伊恩?”外面有人敲门,“我能进来吗?”是杰森的声音。
  “请进。”
  “要帮忙吗?”杰森打开门,探出头来,脸上挂着关切的表情。
  “啊……没事,只是,只是一只蟑螂,我险些就打到它了。”麦卡锡尽量装出轻松的样子。
  杰森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道:“小心点儿,那老桌子可经不起砸。”
  看着办公室的门在面前关上,麦卡锡深深吸了口气,刚才,他险些就让杰森坐下,关上门,然后将整件事都和盘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