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楼房里发现这么样的洞是很奇怪的事情,我拿了支电筒,便钻进了洞中。
这是一个曲折离奇的洞,爬两步就是一个拐弯。洞内都被水浸湿了,我的衣服也很快湿了,头顶上不时露出一截钢筋来,像暗器般瞄准我的头和背,幸好我有所警觉,没有受伤。
一路爬去,沿途什么也没有,但是当拐到第四个弯口时,我发现了两个人——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女人用力揪着头顶的钢筋,怀里的小娃娃象猫一样全身都帖在她怀里——即使是这样,也没能救得了他们,一定是我先前灌的那些水惹祸了,这两个人明显已经死了,眼睛紧闭着,嘴唇肿胀。我有点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正在踌躇着,前方忽然传来爬动的声音,不久我的邻居出现在洞里。看见我他似乎毫不惊奇,反而带着一种亲昵的表情爬了过来:“来了?有什么新情况?”
我感到莫名其妙,下意识地指了指头顶上的两具尸体。他看到那两具尸体,“啊”了一声,象征性地流了一阵眼泪,随即兴奋起来,对我招招手,拉着我在地面上挖起洞来。地面上被水泡得很松软,很快就挖出一个洞,我们两人的手都沾满了泥泞,但是这工作带着一种奇特的魅力,使得我全身心地投入了。
我们挖好洞后,就将两具尸体掩埋了,邻居更加兴奋,他大声对我道:“三楼的那个女人家里有一件红色的睡衣,上面有一个老鼠洞!”说完他狂笑起来,我也跟着大笑起来——睡衣上有个老鼠洞?这太有趣了,尤其是我们居然知道这么有趣的事情,就更加有趣。
我们笑了很久,交换了许多心得,他对这栋楼里的其他住户都很了解,关于他们的隐私和一些生活细节都如数家珍,这让我感到很羞愧,幸好我随身带着那个小本,于是我将小本拿出来念给他听,听得他脸上放光。然后我们一起沿着洞朝前爬,一路上在他的指点下,我找到了许多隐秘的支路,那都是其他人挖的洞。我现在知道了,每个人家里都挖了许多这样的洞,这样他们就可以通过这些洞偷窥其他人的生活——当然同时也被其他人偷窥,这是他们竭力避免,可是总是避免不了的。
我们沿着洞和各条支路到达不同人家的墙壁里,透过墙壁上银币大小的洞口,观看着房间里的一举一动,无法形容这种感觉,非常奇妙,非常可爱,让人想飞,我觉得自己快要上瘾了。
在爬行的过程中,我们不断遇到其他的人,大家都很热情地打招呼,互相交换着最新的情报,只要不说自己的事,大家就都很愉快。每个人都掌握着一定程度的他人的秘密,而每个人的秘密也同样被他人掌握着。沉默在这里消失了,大家都抢着说话,人们在四通八达的洞穴里来往爬行着,爬到别人家里,而别人也爬到自己家里。
邻居带着我爬到了好几个人的家里,有些人家已经有别人在那里,于是大家一起搜集资料;有些人家的主人还没出去,正用面粉努力堵塞墙壁上的洞,于是我们又另外凿出一些新的洞口,对主人的行动尽情嘲笑,毫不在意他是否会听见;有很多次,当我们从小洞中偷窥别人时,正好看到屋子的主人钻进墙壁上的洞里,很快就与我们会合,然后我们遵守规则,离开这户人家,寻找下一个目标。
不久我与邻居走散了,我一个人在洞里爬来爬去,和别人交流着不同的小道消息,感觉非常惬意。我还不太熟悉洞中的路径,有很多次经过同样的地方,那个掩埋尸体的地方我就经过了三次,每次都发现尸体已经被人发现了,正在拍照,但是他们拍完照后又将她们掩埋起来,等待下一个人来发现他们。
爬了许久,我感到困了,却找不到回去的路,便随便找了一户人家的洞口钻了出去,从他家的大门直接走了出去。
就是这样,我们白天相遇,互相装作不认识,到了夜晚,便一起在洞中偷窥其他人的秘密。我已经自己凿出了好几条通道,这些通道很快便和其他人的通道连了起来。由于我是做新闻工作的,能够将小道消息已一种好听的方式说出来,他们都喜欢跟我聊,所以我从他们那里也就得到了更多的消息,没多久,我家里就已经积累了厚厚一堆这样的资料——这是一笔宝贵的财富,我时刻害怕被洞中的人们所拿走,每天将它们东藏西藏,但是依然会发现资料被人动过,我们就这样互相窥探与防备,乐此不疲,世界上没有任何游戏比这更有趣。
事实证明我是很有创造头脑的,当我发现信息的宝贵时,我开始要求我的对话者与我低声交流,这样我们的信息就不会被其他人听到了。没多久,这种低声交流的技巧很快被所有人掌握,墙壁里再也没有大声的喧哗,到处都是老鼠般低低的索索声。起初人们还发出一点很小的声音,到后来,变本加厉,仅仅只是从双唇间发出呼气声,不久又升华为读唇语。人们在双唇翕动中无声地交换着其他人的生活细节,整栋孤楼陷入了永恒的沉默。
到了后来,我们连唇语也不用了,因为这样还是容易被其他人偷看到信息,我们开始用眼神交流,神秘的眼神如电流般在洞穴里川流不息,信息就这样传递到每户人家,真是人人窥我,我窥人人。达到这一境界之后,我们的信息极大地丰富起来,每个人都没有任何隐私可言,尽管每个人都在做着保护隐私的努力,可是毫无用处,眼神泄露了一切。隐私被暴露是很令人烦恼的,幸好手里掌握着其他所有人的隐私,这样一来,事情也就不那么难受了。
可惜这样美好的时光很快就过去了。我们藏在洞穴里的那两具尸体开始发出恶臭,无论我们怎么努力,这股恶臭总是消除不去,它顺着洞穴的出口飘到每一户人家,整栋孤楼都臭了,从孤楼出去的人身上也沾满了这种臭气,这引起了附近居民的警惕,警察来了,他们很快发现了尸体,开始询问我们是怎么回事。
当然,孤楼的人是什么也不会说的。我们面无表情,紧闭双唇,只是不时交换一个神秘的眼神。
警察问了许久,什么也没问出来,他们通过对那些洞穴的检查,感到十分震惊,将我们整栋楼的人很客气地请到了同一个地方,一些人和气地问我们一些问题,我们依旧什么也不说,依旧神秘而深沉地传递着眼神。
于是我们被关起来了,被关进了精神病院。
正常人住到精神病院,这很令人烦恼,好在吃住都不要钱,伙食还不错,更重要的是,秘密被守住了,而这个医院里,有许多新的秘密在等待着我们。
我们心领神会地交换着眼神,期待着夜晚的到来。
第二十一章 债
有些人的话,永远不要相信。
这句话是坐在我对面的人告诉我的。他是我大学的同学。自从大学分别以来,我们已经五年没见面了,突然在街上听到有人叫我,回头一看,我居然没认出他来。
他的变化实在太大了,原本高大英挺的身材,似乎被盐渍过一般,恹恹的发软,皮肤下仿佛没有骨架的支撑,软得皱成了一团。他眉眼耷拉着,嘴角也往下垮,双手软乎乎地垂在身体两侧,膝盖微微弯着,整个人一副要垮下去的姿态。
“你这是怎么了?”好不容易认出他之后,我吃惊地问。
他有气无力地说:“跟我去喝杯茶,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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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茶馆,他完全不碰眼前的茶杯,只是一支接一支抽烟,眼睛看着地面。我耐心地等待他开口。落地窗外人来人往,几乎一转眼,就从下午到了黄昏。
“真是人世沧桑啊。”他忽然发出了一声感慨,指着窗外亮起的路灯,“时间过得飞快,很多事情就这么变了,而你根本来不及察觉。”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问。
“我也不知道。”他摇了摇头,“事情是从两个月前开始的。”
以下是他所说的经过。
两个月前,我和往常一样准备出门上班,妻子和儿子在餐厅吃早餐。刚走到门口,我便听到妻子发出惊叫声,连声叫着儿子的名字。我连忙跑过去,一看,儿子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双眼直翻白。我让妻子赶紧打急救电话,自己用海姆利克氏急救法,用力兜住儿子的腹部,想通过气压将噎住他咽喉的东西挤出来。我参加过急救培训,曾经在我自己开的餐厅救过两个被噎住的病人,所以当时并不惊慌。但过了好几分钟,儿子脸色已经发青,呼吸差不多停止了,那该死的东西还没出来,而门外始终没有传来救护车的声音。妻子疯了一样跑到对面的马路上找私人诊所的医生,我继续急救。
又过了几分钟,儿子的呼吸和心跳都停止了。我眼睁睁看着他在我面前死不瞑目。我徒劳地按压他的心脏,但他的心脏再也没跳起来。
等妻子和诊所的医生赶过来时,救护车也刚好赶到,但儿子已经没救了。我揪住救护车司机的衣领问他为什么现在才到,他说路上车胎爆了,换胎花了一点时间。而对面诊所的医生之所以没及时赶到,是因为他和我妻子匆匆出门的时候,两人被困在电梯里好几分钟……都只不过是几分钟,却偏偏就要了我儿子的命。就好像老天爷故意要让我儿子去死似的。
最终检查结果,堵住我儿子咽喉的,并不是什么别的东西,而是一块立方体的冰块。那是我平时用来冰酒的,儿子含在嘴里玩,一不小心就噎住了。医生说我当时如果冷静点,不是急着用常规的急救法,而是用热毛巾捂在儿子的咽喉外部,或者不停地往他嘴里灌热水,也许事情会是另外一个样子。
不管怎样,已经于事无补。那几天我和妻子两人都失魂落魄。而那才仅仅是开始。
没过几天,我在早晨醒来时,发现妻子脸部朝下睡在枕头上,整个脸部都被枕头捂住了。我感觉她身体冰冷僵硬,连忙把她翻过来——她已经死去多时了。
医生分析,她可能是夜间呼吸暂停,而又恰好用了非常不适当的睡眠姿势,使得她的呼吸暂停无法缓解,就变成了致命的毛病。
我简直是欲哭无泪。
儿子和妻子都死得如此超乎寻常,让我感到人生无趣。
而这还远远没有结束。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的父母、两个哥哥、一个妹妹,都先后去世,死亡的原因各式各样,都是寻常人所想象不到的。最让人感到无可奈何的是我妹妹,她居然是走在路上被天上落下的陨石砸中脑袋而死。这简直是传说中才可能出现的死法,居然出现在我亲人身上,买彩票都没这么准。
我渐渐感到这一切并不那么简单,在我哥哥和妹妹还没死之前,便去找了一位当地很有名的算命先生帮我看相,谁知道他一看到我,就连忙收拾起算卦的东西,急匆匆地跑了。我使劲追上他,扯住他的胳膊,他竟然吓得脸色煞白,当场犯了心脏病,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
我又陆续找了好几个人在这方面有研究的人,有人说是风水的问题,有人说是我八字硬,还有人说是家族遗传的毛病,说什么的都没有。我听任他们摆布,他们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把一个家弄得乌烟瘴气。
但哥哥和妹妹还是一个接一个死了。
最后就剩下了我一个人。
我每天都胆战心惊,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什么灾难落在我的头上。
也许,明天你就会听到我的死讯。
说完这个故事,他把已经冷却的茶水一饮而尽,落寞地看着我,显出一抹苍凉的微笑:“我不怕死,都死了,我一个人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说完,也不等我回答,便摇晃着身体离开。我从窗口目送他,看到他在街上走了两步,似乎又遇到一个熟人,他热切地拉着那人进了一家咖啡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