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朝四下打量,眼前一条土道两排满族口袋房,满式的小烟囱一家一根,却没看见这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
“师傅。”我边给车钱边问那拉脚的人道:“他们村子干什么啊这么热闹?”
“出殡吧?”那司机接过钱往兜里一揣道:“他们村全是满族人,你们是串亲戚吗?满族出大殡,乐意看就去看看热闹呗。”说罢手上一拧油门,三轮摩托调头走了。
要说这村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二三百户人家总是有的。放眼一看我们下车这趟街愣是一个人都没看到,这可上哪找那觉罗爷的孙子小觉罗去?我和范胖子一合计,咱也别挨家敲门问了,那拉脚的师傅不是说有出大殡的嘛,咱就去看看热闹。他们出殡,人准是不少,随便找几个人问问也许就能找到了。
我俩走过这条街一拐弯,可是吓了一跳。好家伙!我说刚才我们下车咋没看见人呢,感情村子里所有人全凑活这里来了。只见一户平房前黑压压的足有几百人,这平房的窗户一开,屋里屋外好几个年轻人一起伸手,正从窗户里往外搭什么东西。
范胖子抻脖子看了半天,伸手揉揉肚子道:“这是出殡的吗?窗户里面有啥?也不知道他满族出殡管不管饭?妈的,饿了。”
我也不理他,翘着脚再往里看,只见众人从窗户搭出来的竟然是一口漆得瓦亮的褐色大棺材。棺材刚一出屋,“咚咚”两声炮响,锣鼓之声大作,院子里十六个精壮的年轻人“嘿哟”一声抬起一个立幡架子,架子上一根旗杆笔直挺立,旗杆之上一面镶黄大旗迎风招展。这十六人抬的立幡架子打头从院子里出来,紧随其后是满军大旗一对、镶黄旗标杆子八杆,金兵符、金卧瓜、金立瓜、金月斧、金天镫、金拳、金掌金执事八对,飞熊旗、飞虎旗、飞鱼旗“呼呼啦啦”在院子里一涌而出。
这满族大殡我和范胖子可算是第一次看见,我俩也算开了眼了。大旗刚才身边过去,虎头肃静回避牌四对又迎面走来。回避牌之后是刀枪剑戟八对、四人抬影亭一座,影亭之上是逝者放大的遗照。
“觉罗爷!”范胖子朝那照片连指道:“你看,那照片不是觉罗爷吗?”
果然,那影亭里的照片还真就是那觉罗爷舒舒觉罗氏。只是老头过世的时候已经比较老了,这照片看起来也就四五十岁的模样。我心说老爷子的尸首我们还没要回来呢,这就出殡了?还行,不管咋说,找觉罗爷孙子这事算是有眉目了。
这影亭一过,随后是四人抬引魂轿一乘。绿轿围子,黑纱帘内供奉的是觉罗爷的灵牌。后面是映日伞两把、苍鹰两架、黄狗两条、三角龙旗一面、各有两人拉幌的大伞两柄、大黄彩亭一座。再往后就是鼓乐,大号一对、堂鼓四面、唢呐一对、九音锣一面。
范胖子一吐舌头,低声道:“我的妈啊,这排场也太大了,看样子老爷子在老家的亲戚还真不少。”
再来的是小孩八对十六人,头戴麻冠身披重孝,每人胳膊上都挎着一个方木盒。左排小孩张嘴喊“啊”、右排小孩跺脚叫“唉”,声音凄厉摄人心魄。我这好歹也是见过大场面的,被这些孩子叫得也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往这些小孩身后看,我眼睛一亮,捅了一下范胖子。“小觉罗!”范胖子一看也看见了,后面这群人打头的正是我们千山万水来寻访的觉罗爷的孙子。
只见那小觉罗身披重孝,空手不打幡不抱牌,边走边大声哭号,身后“呼呼啦啦”几十个戴孝的人跟着,看样子是觉罗爷的近亲。
最后就是那口大棺材了,三十二人抬着大杠缓缓而过,围在平房外面的这些村民这时候也都跟上队伍前行。我和范胖子一商量,得了,人找到了。但是人家出殡,咱也不能上队伍里把孩子拽出来啊,没那么办事的。咱也跟着吧,他出殡总有结束的时候,他事情办完了,咱就好上前说话。
鼓号声中这出殡的大队伍却不像我们想象中出村去墓地,而是缓缓的绕村而行。我和范胖子跟在人群后面,偶尔有村民发现我们不是本村人,总用眼睛瞟我们几眼。我也不知道说些啥是好,人家看我们的时候我也只好微微点点头。
足足围着村子绕了三圈,队伍一调头,棺材却抬进了村口一间大房。这大房不同于普通满族的口袋房,房高门敞颇为气派。只见队伍中走出三五个白发苍苍的老头,随棺材一同进了大房。
除了觉罗爷的本家和这几个老头之外其余的人都没进屋,在门外朝里面张望。我和范胖子随着人群站在外面,也不知道这满族大殡还有些什么名堂。
我远远的往屋里看,只见屋里高桌之上供着一些排位,那几个老头纷纷在排位前搭躬上香。棺材不落地,停在屋中几把拼起来的椅子之上。看样子这是人家的祠堂?这么说来他们这么搞也有些道理,觉罗爷的尸首都没有,棺材咋能下葬?
一个瘦老头转过身来咳嗽一声,张嘴“叽里咕噜”的说了起来。我和范胖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愣是一句都听不明白,我心说看样子人家说的这个就是满语。老爷子语气慷慨激昂,讲到动情之处挥拳跺脚,门外众人表情凝重,有的咬牙切齿,有的低头唉声叹气。
老爷子能说了十来分钟,招手叫那小觉罗。小觉罗朝门外鞠躬施礼,一张嘴居然说的也是满语。院外众人纷纷还礼,还礼罢“呼呼噜噜”朝另外一个大院子走去。
人家走了,我和范胖子不能走啊,我们还得找那小觉罗呢。等了好一会儿,见那几个老头拉着小觉罗迈步走出祠堂。
“蒋林!”见他们出屋了,我忙招手喊那小觉罗。这我也是听王大哥说的,觉罗爷家满族老姓是舒舒觉罗,汉姓却是姓蒋,这孩子叫蒋林。
“啊?”那蒋林看见我和范胖子也是一愣,随即紧跑几步到了我们面前,一把拉住我的手道:“大哥……大哥你们怎么来了?”
“唉……”我看着这孩子披麻戴孝,想起了觉罗爷那晚喋血抗拆,忍不住眼圈一红。蒋林拉着我的手“哇”的一下哭出声来。
“你看你!你看你!”范胖子捅了我一把道:“丧事都办完了,你还哭啥?把人家孩子都弄哭了。”
蒋林伸手抹抹眼泪,抬头对范胖子道:“大哥,你也来了。”
那几个老爷子也走上前来,看了看我和范胖子。瘦老头侧脸问蒋林道:“这两位是……?”
第九章 八碗
“给老爷子请安了。”我知道这满族老人最重礼仪,还不等蒋林说话,便朝那瘦老头抱拳施礼道:“我们是外地来的,是舒舒觉罗老觉罗爷的邻居。”
“哎呀!”瘦老头一把拉住我道:“好小伙子!听说了、听说了,这千山万水的还劳烦你们跑这么老远,难得、难得!”
旁边一个胖老头用手一指那瘦老头,哈哈一笑声似洪钟,对我说道:“他家已经开了席了。远来的贵客,这就请入席吧!咱们边吃边聊!”
刚到村子就找到了蒋林,我本来就很欣慰。又遇见了这么一群热情的满族老头,心里暖烘烘的就自不必说了。范胖子一听说开席供饭,这可是正中下怀。二话不说拉着蒋林跟随几位老者就赶上了前面的人群。
满族的房子和汉族的平房有差异,大多没有院墙也没有东西厢房。就是一个敞间的大房子,和个口袋差不多,所以就叫口袋房。没走出多远,一间大口袋房前的空场上热热闹闹的摆了几十张大桌子,刚才跟着出殡的那些村民都坐满了。一旁高搭炉灶,刀勺声音清脆,厨子正在炒菜煮饭。
这些人看见胖瘦两个老头来了,年轻人就起身施礼,上了年纪的也坐在座位上打招呼。瘦老头边走边给大家还礼,我们却没在院子中落座,一直被瘦老头让进了屋内。这屋里北、西、南三面环着土炕,叫万字炕,橱箱被褥都在炕上摆得整整齐齐。炕上有个红木的小炕桌,胖瘦老头、我、范胖子、蒋林拖鞋上炕,就围坐在炕桌前。
我点头朝胖瘦老头一笑道:“还没请教二位贵姓?怎么称呼?”
“他老人家是我们舒舒觉罗氏的老爷爷。”蒋林朝瘦老头一指道:“是我爷爷的本家的哥哥,我叫大爷爷。”
我连忙点头也叫了声觉罗爷。那蒋林口齿伶俐,又说道:“咱们满人的祖宗定下来的规矩是三百人为一牛禄,五牛禄为一甲喇,五甲喇是一固山。固山的首领就是旗主了。我大爷爷的祖辈是甲喇额真,就是甲喇长。”
喝!我心说这老头还有些来历,他祖上甲喇额真好歹手下也管着一千五百多旗人。
瘦老头一笑,摆摆手道:“老黄历,哪辈子的事了?还提他干啥?”
“胖爷爷也是咱镶黄旗的。”蒋林管那胖老头叫胖爷爷,看样子倒是十分亲近。小孩继续说道:“胖爷爷老姓是伊尔根觉罗,祖上做过骑都尉。”
听蒋林说罢,我也连忙跟胖老头点头问好。正在这时外面进来个人,给我们小炕桌上摆了葱、酱、野菜、咸菜四个小压桌碟。范胖子大鱼大肉吃惯了,眼看着这几个小碟忍不住一咧嘴,我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我老弟含冤过世。”瘦老头道:“也怪我这当哥哥的顾及的不周到。我听蒋林说过你们邻居一起抗强拆,也真难为你们两个小伙子大老远的赶过来吊唁。唉,我代表我那过世的兄弟谢过二位了。”瘦老头说罢朝我和范胖子拱手施礼。
“不敢当、不敢当。”我连连摆手道:“说来惭愧,觉罗爷的遗体还在公安局没要回来了,我们本是不知道老家这边要出大殡。”
“哦?”胖老头一听忙问道:“那您二位这是……?”
“当着真人不说假话。”我继续说道:“觉罗爷死的冤,这条人命我们本地周副区长脱不了干系,还有那个开枪的警察。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现在开发商随便丢出两个旁不相干的人顶缸,我们这些老邻居可不能干。一是要打人命官司,再有那房子拆了一半,终归得有个说法,我们是来接蒋林回去的,打官司没个苦主哪成?”
说话间外面又进来上菜的了,这回上的菜可跟那四个压桌碟不是一回事了。上的是熘鱼片、烩虾仁、全家福、桂花鱼骨、烩滑鱼、汆肉丝、汆大丸子、松肉这满族八大碗。满族人吃菜不用盘子,专用这蓝边大海碗。八碗热菜往桌子上一摆,塞外马上民族的豪爽志气一览无遗。
菜上全了,瘦老头随便夹了一口放在嘴里,便对我们道:“来,吃吧,别客气。”说罢就放下了筷子。满族长幼有序,那蒋林见瘦老头夹过了,才拿起筷子吃菜。我和范胖子也实实在在都饿了,这满族八大碗香气逼人,只闻这味肚子都叫唤了。我俩也不客气,拿起筷子就吃,只是那范胖子的吃相更难看一些罢了。
几口菜下肚,这肚子里也有了底儿了。我放下筷子又说道:“您二位老觉罗爷可能不太懂我们那儿的拆迁。他就是把你的平房扒了,盖楼、盖商品房、盖商场。他妈的钱都让他们赚去了,咱老百姓这一折腾就是好几年,他们连多点儿的面积都不给,有这么办事的吗?还有地方说理吗?全国都这么搞,这他妈不是坑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