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麦义带来的那位“假孕妇”被狙杀时的情景浮现在我脑海里,两名杀手先射杀了二楼上的女人,接着又被自己的同伙远距离狙杀,这一点对于神射手阿夏来说,非常容易做到。
阿伦尔的粗短手指横向一划,照片胡乱地在桌子上摊开,有几张竟然是麦义站在我的书房里时的情景,地上躺着四具尸体,自然就是效忠“红龙”的四名杀手。最后几张,是我站在住所门前,与严丝告别,图像清晰之极,甚至能看出我脸上悒郁的沉思。
“这些照片能说明什么?沈先生,不必说你也懂。他们都是‘保龙计划’里的关键人物,能够荣幸地与你站在一起,又说明了什么?最关键的一点,你是港岛最高明的妇科专家,给孕妇诊脉的功夫无人能及。‘保龙计划’要保护的就是‘红龙’的龙种,所以,我不得不怀疑,你已经加入了这个组织——”
照片的确能令人产生恰如其分的细节联想,换成任何人都会觉得,我已经扯进了这个计划。此时能够证明我的清白的,大概只有杨灿与何东雷了。案发的第二天清晨,是他们两个带人察验现场,亲自将麦义等人的尸体拖走的。
阿伦尔不是明察秋毫的警察,只是“宁可杀错、决不放过”的杀手,而且他的每一页人生履历,永远都是跟“杀人事件”联系在一起的,绝无例外。
“我没有加入什么‘保龙计划’,你也清楚地看到,麦义已死,严丝逃走,他们所谓的计划已经暂时中断。我只是医生,并且是没有任何政治倾向的无党派人士,此前更没有支持‘红龙’的意图,你该明白,我们港岛人对于伊拉克战争始终都是抱着中立态度——”
阿伦尔又笑了:“沈先生,那些都不重要,这个年代,任何人都可以为钱做任何事。金钱的力量大于一切,不管是美国总统的指令还是阿拉伯小国君主的口谕,都比不过金钱的诱惑力。塔斯社、美联社、路透社都有过长篇大论的报道,‘红龙’留下了足够买下全球所有油田三倍的财富,用来复国。那是一个庞大得令人恐怖的数字,对不对?”
那些报道,曾在坊间传得沸沸扬扬,并且为各国的藏宝搜索家们津津乐道,一个个都被“红龙”的遗产烧红了眼。不过,一切金钱财富对我来说,都是飘飘荡荡的浮云,毫无实际意义。一杯水、一碗饭、一个小菜的生活对我来说已经足够,假如拥有再多的金钱并不能让自己更快乐一点、再幸福一点的话,又有何益?
“对,但我对‘保龙计划’一无所知,麦义或者严丝更没有殷勤邀请我加盟的表示。”我实话实说。
窗外,有个骑着单车的年轻人晃晃悠悠地经过,把一个老式的车铃摇得叮叮当当乱响。一窗之隔,室外光影婆娑,一派大好的初夏风光,室内却是冷气森森,转瞬间就会刀枪并起,流弹横飞。
阿夏忽然轻咳起来,很显然,那个摇摇欲坠的老式风扇非带来的只有一年多来积累下的大把浮尘。
“你怎么了?阿夏?”阿伦尔的关切之情溢于言表。他们之间的合作维持了超过十年时间,出手不下一百五十次,身体和心灵都融合成了一个整体。
这大概是我唯一可以展开反击的缺口了,如果战斗开始,我会先发制人射伤阿夏,扰乱阿伦尔的心神,然后才想办法顺利脱困。
“没事没事,快点问他‘红龙’的女人在哪里,绕来绕去,一点进展都没有。”阿夏有些不耐烦,“啪”的一声关了电视机,风扇的噪声更加刺耳起来。
我苦笑了一声:“自始至终,我就没见过什么‘红龙’的女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在常春藤咖啡厅里,你的人已经射死了一个孕妇——”
阿伦尔眉梢一挑,突然露出一丝讥笑,但我及时接了下去:“那个女人死得很惨,小腹被子弹连续穿透,但我不得不通知两位,她根本没有怀孕,你们浪费了两名优秀的杀手,却只换来了一个打草惊蛇的结果。”
阿夏在我身后咬牙切齿地拍打着桌子,恶狠狠地叫出声来:“如果不是那个姓方的女孩子莫名其妙杀出来,都兰和都拿就不会落在警察手里,也就不必麻烦我亲自出手射杀自己的弟子了——你和那个女孩子都该死。这一次,老老实实合作的话,这笔账就勾销掉,否则你死,她也逃不了,都得死,给我徒弟抵命!”
我看不到她的表情,想必已经五官扭曲,恨不得跳过来把我撕成碎片了。
咖啡厅的那场狙击战,我只不过是适逢其会,无意中被牵扯进来,想不到埋下的危机会时至今日才爆发出来。
阿伦尔皱起了眉:“沈先生,不要兜圈子了,麦义和严丝都是‘红龙’的近臣,而麦义更是‘保龙计划’的首席执行者。他死在你的书房里,严丝又被你亲手放走,你总不会幼稚地说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吧?”
他捏起了一柄小刀,灰白色的刀刃闪出一道冷森森的寒芒,另一只手拍在电脑包上,冷淡地一笑:“刀,我有;钱,我也有,无论是为了保命还是得利,我想你都该说出那些秘密。毕竟,如你所说,港岛人向来保持中立,既不倾倒在美国的星条旗下,也不偏向伊拉克的黑色黄金。说出秘密,对你不会有损失的。”
我只能继续苦笑,最近的确见过两个阿拉伯女人,只是她们的来历都不会与“红龙”划上连线。要我杜撰出一个根本不存在的身怀龙种的女人,真的是件不太容易的事,况且萨坎纳教与“红龙”战斗了这么多年,对他的情况非常熟悉,胡编乱造只会令事情的结果更糟。
“抱歉,阿伦尔先生,我无话可说。”这句话明显激起了阿夏的愤怒,大步从柜台后面绕出来,脚上的拖鞋发出“啪嗒啪嗒”的巨响。
当她绕到我的正面时,我才发现在她邋遢的伪装之下,隐藏着一张娇俏动人的脸,鼻翼因为过度激愤而不停地扇动着。
“无话可说,马上就得死——而且是不得好死!”阿拉伯女人的性格都是走在两个极端的,要么温柔似水,要么炽烈如火,她显然是属于后一种。她能走到这个位置,至少给了我反击的希望,暂时可以忽略来自背后的夹攻了。
“沈先生,其实我可以坦白告诉你,所有参与‘保龙计划’的人都要死,只不过时间早晚问题。奥帕教主死了,‘红龙’也死了,我们不可能让他的子孙重现站在伊拉克的统治舞台上,唯一的愿望,是把同族残杀的悲剧终结在这一代。从阿拉伯沙漠动身时,我们已经在奥帕教主的墓碑前发过誓,哪怕是只剩最后一个人,也会战斗到底,让‘红龙’断子绝孙。”
阿伦尔的声音带着刻骨的仇恨,但同时也夹杂着一丝悲凉。仇恨的力量,足以燃烧整个阿拉伯沙漠,近二十年来,“红龙”在国内排除异己的杀戮行动始终都没有停止过,所以反对他的人远远超过拥护者的数量。
“两位,我再重复一遍,‘保龙计划’根本与我无关。”也许我该向他们阐明,“红龙”有罪,但他的子孙却是无辜的,没有人一生下来就该被杀,怀着孩子的孕妇更是应该受到更为人道的保护。
“你可以死了——”阿夏抓起了桌面上的小刀,高高地扬起来。很显然,她不能算是用刀的高手,这个动作让她的身体空门大开。
“噗噗、噗噗噗”连续五声枪响,在那扇宽大的玻璃窗碎裂落地之前,阿夏的眉心、脖颈、胸口已经连喷出五道血箭,在阳光下如同刚刚榨好的番茄汁一样飞溅着。
“阿夏——”阿伦尔大叫着弹跳起来,身躯虽然庞大,但动作却敏捷如飞猿。
“哗啦”一声巨响,玻璃碎片落了满地,细小的玻璃茬飞溅起来,有十几片直接插进了阿伦尔的面颊,但他根本顾不得自己,伸出左臂环住阿夏的肩膀。
那一刻,我有足够的机会拔刀射杀他,但我却后退了一步,没有出刀。
在中国古代的传说中,鸳鸯鸟向来都是终生相伴,永不分离的,直到同时闭上眼睛为止。阿伦尔对阿夏的感情深刻入骨,从他紧皱的眉、紧咬的唇上就能看得出来。我不想在这个时候杀人,将更多的痛苦加诸于两人的身上。
“噗噗”,又是两枪,阿伦尔后心中弹,热血飞溅。
大名鼎鼎的鸳鸯杀手也实在是太大意了,港岛并不是他们想像中不设防的冒险家乐园。
对面的屋顶上,有个冷漠强悍的影子悄然站起来,怀里抱着的黑色狙击步枪傲然指向天空。同时,一小队警员猫着身子迅速转过街角,接近冷饮店门口,手里的微型冲锋枪一起指向阿伦尔。
射杀阿夏、射伤阿伦尔的正是何东雷。他第一次在我面前展示枪械射击的功夫,可谓是“一击必杀、冷酷无情”。记得最早港岛“飞虎队”的一名退役成员曾经说过,对于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而言,警员与杀手毫无区别,都是“以杀止杀、不留活口”的一枪毙命。
我曾看过数次警员格杀匪徒的场景,也清楚鸳鸯杀手的危险性,只是这一次看到阿伦尔脸上悲痛欲绝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感伤起来。
现代社会中,生离死别、痛彻心肺的爱情越来越少,他们不该在这种局面下结束自己的感情的,至少要像电影镜头中表现的那样,给双方一个最后表白的机会,但何东雷的射击意图太明显了,先打死阿夏,让阿伦尔方寸大乱,才二次开枪打伤他,然后派人冲进来活捉。
何东雷把枪挎在肩上,双臂一振,怒鹰一般飞落下来,稳稳地站在街心,隔着那个空荡荡的窗框,冷冷地盯着那对阴阳远隔的被困男女,陡然挥手:“抓人!”
我没有看到杨灿,但肯定是我打的求援电话引起了警察的注意,马上跟踪而来。
冷饮店的门半掩着,冲在前面的警员一声呼哨闯了进来,但他们的前进动作却无法跟阿伦尔的出刀速度相比。一刹那间,阿伦尔袖子里射出一轮精光湛湛的飞刀,尖啸破空,噬向同时跨进门里的四名警员喉结。
发射飞刀之前,他并没有挥臂运劲的动作,让警员们毫无防范,扣动扳机的动作至少延迟了十分之一秒。
任何人都不该小看鸳鸯杀手,错看之后,付出的代价将是惨痛无比的死亡。
我的飞刀后发先至,占了靠近门边的便宜,在警员身前三步之外射中阿伦尔的刀,半空里发出“叮叮叮叮叮”五声,把他的刀拦腰斩成两段,四散落地。即使在为他感伤时,我也绝对没有放松警惕,而不是像何东雷那样以为大局已定,可以大大方方地坐下来摆造型了。
阿伦尔抱住阿夏就地一滚,那个动作,像极了在酒吧的黑暗中我抱着方星翻滚时的情形。他的手插入了阿夏的裤袋,再度伸出来时,大口径手枪的火舌立即喷溅出来,冲在最前面的警员中弹,半个脑袋都被轰掉了,像一只半空跌落的西瓜。
我再次后退,撤在一台脏兮兮的冰箱后面,通过侧面墙上的镜子,冷静地审视着阿伦尔的动作。其余警员马上各找掩体隐蔽,没有何东雷的命令,大家都不敢开枪射击。
那种枪的容弹量为十二发,射杀警员用掉一发,射空三发,阿伦尔陡然跳起来,举枪指向窗外,再次扣动扳机,将剩余的八发子弹全部射了出去。枪声、弹壳落地声、他的激愤咆哮声混合在一起,直到“喀”的一声,撞针击空。
何东雷在子弹空隙中轻盈地闪避着,用的是鹰爪门的“雪泥鸿爪连环步”,要想凭借手枪射中他,的确非常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