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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节

  他的手里捏着一叠照片,走近之后,我才发现还有几十张照片散乱地丢在达措身上。所有的照片记录的都是那颗血瘤的特写,右下角用醒目的红笔标着拍摄时间和序列号。
  “你们来得正好,这个人很快就要死了——如果不能转入深度冷冻舱的话。那个血瘤的最大直径以每小时十五微米的速度向外扩张,这是一道简单的乘法题,很快,它将在颅腔里发生爆裂,过量的液体会造成颅内压急剧升高,结果很明白,任何一个有医学常识的人都能想像出来。”
  他颓然地喷出一口白色的烟雾,飘到达措脸上,久久不去。
  达措平静地躺着,脸和嘴唇都很苍白,露在外面的胸膛、两臂、双脚上凌乱地贴着电磁感应贴。
  “心跳每分钟三十次,一切还算正常。”我叹了口气,侧面那具绿色的显示屏上,能够读到他全部的身体信息。
  “小沈,怎么办呢?开刀切除?否则,这张床就是他的死亡之地!”老杜烦躁地吐掉烟蒂,伸出右脚狠狠地踩住,又使劲碾了几下。
  我挥动袖子,将笼在达措脸上的烟雾赶走,弯腰看着他的脸。现在看来,他只是个还没成年的小孩子,港岛的学校里有几十万个像他一样的小学生,每日端坐在教室里听讲上课。按照方星的说法,一旦切除那个血瘤,他的灵气全部消失,灵童也就不再是灵童,而成了几十万个孩子中的一员。
  老杜说的话并不是耸人听闻,即使在低温冷冻的特殊环境下,只要达措的生存机能还在继续,血瘤就会持续增长,只不过是速度骤然放慢罢了。
  “就像放在电冰箱里的一杯奶茶一样,虽然可以延长它的保质期,但总有一天,奶茶会彻底变质的。同样的道理,挪用到他身上,就是无法避免的死亡。”老杜进一步解释,但并没有抬眼去看方星。
  这一次,他对待方星的态度有些怠慢,不再像第一次的时候那么诚惶诚恐。看来这个问题将他也困扰得不轻,两腮、下巴、嘴唇上的胡子乱糟糟地长了出来,眼珠子上也趴着满满的血丝。
  “深度冷冻,他也会死,不过是五十步与一百步的区别。”方星冷冷地瞪着老杜。
  “对,方小姐有什么高见?”老杜的态度并不恭顺,斜着眼睛瞟了方星一眼,取出烟盒,又叼起一支烟。
  “我的意见,你最好带着你的毒品离开这里,免得更深一步刺激达措的脑神经。”方星取出手帕,绕过老杜,站在达措的头部侧面,仔细擦拭着他的脸。
  “好好,我出去、我出去,听从方小姐的吩咐——”老杜懒洋洋地起身,弹开打火机,点燃了这支烟。
  我很惊讶于他对待方星前倨后恭的态度,迅速收拾起照片,跟他一起出去,进入了冷冻舱隔壁的小客厅。
  老杜跌坐在沙发上,皱着眉大口吸烟,一副恨不得连烟灰都吞下去的急迫样子。
  照片无法说明什么,颅腔的内部结构并不仅仅是由血、肉、骨构成的固定存在状态,而是时时都有可能发生骤然变化的,从某些高血压病人的身体突变可以证实这一点。前一秒钟一切正常、谈笑风生的病人,一秒钟之后就有可能脑血管爆裂而亡。
  “小沈,你说,那孩子脑袋里到底有什么?”老杜吸完了烟,又取出一支,捏在手里,满脸忧心忡忡。
  “有什么?照片上不都清清楚楚吗?”我苦笑,照片共有四十三张,血瘤像一颗随时都可能爆炸的定时炸弹一样,悬停在达措的颅腔横剖面图里。
  “小沈,我的意思是——他的脑袋里有时候会发射非常强烈的电磁波,仿佛一个高频电台一样。昨天晚上,我的手下带着对讲机进入冷冻舱例行检查,被电磁波干扰,送话器里不断地传出刺耳的啸叫声。”老杜用力摇头,满脸都是解不开的疑惑。
  他取下腰间挂着的对讲机,向我怀里抛过来。这种来自日本健伍公司的优质产品,故障率不超过十万分之一。
  “对讲机肯定没有毛病,当时外面巡逻的六个人同时听到了啸叫,其中一个耳膜轻微受损,已经送回家去静养了。小沈,已经到了当机立断的时候了,无论那孩子是神是魔,总得有个解决办法,否则,难免闹出大事来,谁能担待得起呢?”
  我把对讲机颠来倒去地看了几遍,放回茶几上。达措的思想结构异于常人,而且又处在前生记忆恢复的阶段,当然会产生很多匪夷所思的现象。
  “老杜,我基本同意你的想法,深度冷冻,直到找出解决问题的最终办法。”方星的鬼墓之行,或许能找出石板画的秘密。到现在为止,没有人能预测事情的未来发展方向,大家都在摸着石头过河,走一步看一步。
  老杜忽然想起了什么,弯腰从茶几下面摸出一个铁青色的金属盒子,大约有一尺见方。
  “小沈,看这个——”他“啪”的一声掀开盒盖,一寸深的盒子内部竟然分成了整整齐齐的九宫格,每一格里都分别放着灰白的指甲或是黑色的头发。
  “这是从那孩子身体上剪下来的,其实,我还应该采用一些手段取得他的皮肤、血液、骨骼、肌肉才更能让这个试验变得完整——”他捏着自己的下巴,表情认真严肃,仿佛以达措做试验是天经地义的正事。
  我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以表达我的不满:“老杜,别乱想了,那个孩子对方小姐很重要。你如果真的伤害到他,方小姐发起火来,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大概独处的科学家们多多少少都有些思想变态,我知道老杜以前曾用非法手段做过活体解剖试验,但他想动达措的话,我第一个就不答应。
  达措是来向我求救的,如果没有恰当的手段救活他,至少也要维持住现状,绝不能雪上加霜。
  老杜“哧”的一声冷笑:“方小姐?她能把我怎么样?”
  我忍不住奇怪地反问了一句:“你不怕她,难道也不怕‘天煞飞星’方老太太?”
  这句话令老杜仰面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小沈,有件事你不知道,其实她们——”他忽然警觉了,伸手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再说下去。
  江湖上的事瞬息万变,我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却意识到“方星突然失势”的这个现实。之前在雨中的街头,任一师摇下车窗时,曾隐约透露过一句。如果方星仍然在方老太太的庇佑之下,其它势力是不敢当面向她叫板的,包括一手遮天的老龙在内。
  “老杜,不要说了,还是说说这些头发和指甲的事。”我不喜欢刺探别人的秘密,更不愿看老杜这种欲言又止、不吐不快的难受模样。
  老杜用一柄金属镊子取出了其中一格里的头发,放进烟灰缸里,然后把左侧墙角的紫外线工作灯拉了过来。
  我明白了,他是想在我面前证实,头发和指甲会在紫外线下变黑融化,马上举手阻止他:“老杜,这个试验没必要做下去了,你的意思是说,达措目前不能暴露在太阳光下,对不对?”由这个简单试验可以做概略地推算,太阳光中的紫外线会晒伤人类皮肤,当这种伤害上升到极点时,就有可能令头发、指甲在瞬间化为乌有。
  老杜丢下了镊子,颓然回答:“对,这是最奇怪的事。昨天中午,我把三片指甲分别放在阳光下曝晒,大约在五分钟之内,三片指甲全部被‘晒化’了,先是变为液体,接着化做气体蒸发了。地球上几百万种物质之中,能如此奇怪的,绝无仅有。我一直在想,达措的身体具有非常高的科研价值,美国方面,有一个医学组织专门喜欢研究一些类似的特例,所以,咱们是否可以请求他们的帮助?”
  我知道他指的是“联邦生物进化学院”这个民间组织,背后有美国五大生化制药财团做为靠山,集中了全美和欧洲顶级生物研究狂人。以前,梁举曾经信誓旦旦地要力争进入那个组织,结果连续三次被拒之门外,最后一次暴跳如雷,弄得自己精神恍惚,险些要出车祸。
  “不行,没有我的允许之前,他哪里都不能去。”方星走进来,紧接上老杜的话题。
  老杜翻了翻眼睛:“方小姐,目前来看,这孩子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到底怎么处理?我是医生,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送死吧?”
  他对方星的态度越来越恶劣,连我都看不下去了。
  方星不理睬老杜,只望着我:“沈先生,我想让达措复活一次,不管那血瘤的生长速度有多快。我们跟他交流十分钟,然后立即把他转入深度冷冻舱,这样可以吗?”
  我毫不犹豫地点头:“可以,就这样决定。”当方星被别人冷落时,我希望自己是第一个站在她身边的支持者,与她同荣辱、共进退。
  老杜仍在不服气地嘟囔着:“十分钟?你们最好计算一下那血瘤的扩张速度——”
  我挥手打断他:“老杜,就这么决定了!关闭零度舱里的所有强光,要你的手下做好穿刺引流的最坏准备,从达措苏醒开始便立即进入十分钟倒计时,倒计时结束,便开始深度冷冻计划。其它的话,完成了这些事再说。”
  无疑,要想得到达措脑子里的秘密,只能兵行险着。方星的设想,基本符合我的计划,有老杜这样一流的西医在场,即便是血瘤爆裂,他也有把握在最短时间内做出挽救行动,保全达措的性命。如果这一点他都做不到,还称什么“阎王敌”?
  我和方星走进零度舱,分别站在达措的左右。
  头顶的灯灭了,只有靠近出口的地方,有两盏地灯发出微弱的白光。
  “沈先生,谢谢你站在我这边,家母和我之间发生了小小的误会,以至于她传檄江湖黑白两道,跟我断绝母子关系。你看,江湖上的人情比纸还要薄,老杜的态度变化,正好说明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