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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节

  二姨倒是一扫过去的凌厉劲头,缩在那儿什么都不说,看来经过这次的事件,他在家里的地位暂时败下阵来。她嗫嚅着说:“你不是也同意了么……”
  “我同意?”二姨夫更来劲了,“你老人家都跟人家说好了,我能不同意么,我敢不同意么?”
  说完二姨夫突然安静了,或许是发觉自己一不小心把不敢不同意的真实情况说出来了,有点没面子。
  过了一会儿,二姨又开口道:“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么?眼前是小龙的事怎么办,这都屎堵屁股门了你……”
  “你还提这个!”二姨夫突然又暴起了。
  “也不知道这有什么不能提的。”二姨哼了一声没话了。
  李少君想了想,趁机插了一句话:“大哥大姐,您二位也不用太着急,小龙这几天在我那儿住着,我感觉他的情绪还比较稳定。”
  “唉,这孩子命苦啊!”二姨长叹了一声,开始掉眼泪。二姨夫瞪了她一眼,也沉默了。
  不过李少君说的是实话,小龙对郭徽的消失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不适应,这让李少君也很意外,想想是因为他们一起生活的时间还不够长吧。
  不多久,三人到了李少君家,推开门看见在外头坐着写写画画的小龙,二姨又控制不住哭了起来,一把把他抱在怀里。
  二姨夫定了一会儿,也在一直稳定心绪,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走过去摸了摸小龙的头说:“小龙,跟我们回老家吧,咱们不在北京这破地方待了。”
  小龙被二姨搂着,手里的自动铅笔还没放下,他抬头看了看二姨夫,然后问:“可是这学期才刚开学没多久啊。”
  “在哪都一样上学。”二姨夫拉了拉二姨,继续道,“咱们那边的学校也不比北京的差。”
  二姨也放开了抱紧的双臂,但还是搂着小龙,看着小龙补充道:“老家雾霾也没北京重。”
  小龙顿了一会,点了点头,让人感觉好像这是一个很重要的砝码。
  李少君看着三人团聚,插话道:“大哥大姐,我家地也不够大,我帮你们在旁边宾馆订了房间,你们先住下吧,小龙还要收拾东西,还有一些退学手续之类的要办,可能还要一两天才能跟你们回去。”
  趁着二姨和二姨夫去宾馆休息的时间,李少君带着小龙去郭徽家收拾东西。由于郭徽的主动认罪,警方并没有在他家进行过多的调查取证,现场也已经开放了,小龙的东西也得以顺利取出。
  李少君把小龙的衣柜打开,发现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一摞连标签都没拆掉的衣服,除了应季的秋装,还有冬装,甚至还有夏装,应该都是郭徽给他买的。
  郭徽明知道自己杀了人,迟早是要为此负责的,却还是做了和小龙一起长期生活的打算,只可惜他所期望的这份安宁可能这辈子是得不到了。
  但是这个情还是要领的,李少君一件一件地把它们收进带来的大布袋子,转头看着在一旁书桌上整理课本和书籍的小龙,开口问道:“小龙,你喜欢郭叔叔的家么?”
  小龙没有回话,李少君感觉他背对着她,脑袋轻微地动了动,却分辨不清是点头还是摇头。
  “其实你可以不离开北京的,姐姐一定能帮你想到办法。”李少君决定明确地问问小龙的意见。
  这次小龙摇了摇头,她看得很清楚。
  “所以你还是想回家是么?”
  过了一会儿,小龙静静地回答:“我有家吗?”
  那一瞬间,李少君突然一阵心痛,她赶忙忍着眼泪流出来的冲动,一个劲地叠衣服。他不知道此时此刻的小龙是什么表情,但是她希望小龙永远不要把脸转过来,她不想看到小龙的表情,更不知道怎么面对他。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郭徽要收养他的时候,二姨要带他回去的时候,他都表现得如此淡然。
  因为在他心里,他的家已经不存在了。
  两天之后,李少君送三人到北京站,她自己的车限行,找王健开车帮忙拉东西,结果王健直接开出一辆金杯来。
  “不是要拉东西么?我当得有多少行李呢。”王健一边开一边说,“我还想着幸好我们当狗仔的设备齐全。”
  李少君没搭理他,让他在车站外头等,自己送小龙三人到了入站口。
  李少君拍了拍小龙的肩膀说:“有时间可以来北京找我玩啊。”
  小龙点了点头,二姨在一旁也笑着说:“这段时间真是麻烦李记者了啊,回头可以来我们这边做客。”
  二姨夫在一旁嗤之以鼻,“咱们那穷乡僻壤的有啥可来的,你可别丢人现眼了。”
  二姨瞪了一眼二姨夫,开口道:“那怎么就不能来了,再说了也不一定是来玩啊,出公差的时候也可以顺便来啊,上回咱们村那李老二把他媳妇和老丈人丈母娘杀了,记者不就来了么?”
  “你可拉倒吧!”二姨夫气不打一处来,“你就不能盼着咱们村点好?”
  “本来就是啊,当时要不是乡里瞒着怕影响不好,肯定得动静更大。”二姨非常有理地说,“以后就好了,出啥事我就直接跟李记者汇报,让那些当官的想藏着掖着都没处藏。”
  说罢二姨看了看李少君,眼中流露出为革命抛头颅洒热血的豪情壮志,李少君不禁一凛,毅然地点了点头。
  “你快别扯了。”二姨夫没有被这感人的一幕所打动,说道,“这当着孩子呢,说这些干什么?”
  “你们快别吵了。”旁人还未发话,小龙却突然开口,“这当着外人呢多丢人啊。”
  一听这话,三人都“噗嗤”乐了,李少君看了看小龙,突然觉得让他跟着二姨和二姨夫一起成长或许真的是件好事。自己这些人对小龙的遭遇过于在意,反而束手束脚,而有这样一对“床头打架床尾和”的老两口没事打岔,今后的生活想必会很有趣吧。
  送别了他们,李少君慢慢往停车场踱步,快走出广场的时候,她眼角突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等反应过来已经走过去好几步了。李少君停住了脚步,回过头看去,那人似乎并未发现她,背影渐行渐远。
  没必要再去打扰他了,李少君看着闫敬昱逐渐消失在人来人往之中,转身继续走去。
  2
  闫敬昱下了火车,从出站口出来,一眼就看到了在门外来回张望的养父。他往前赶了几步,但是因为出站人太多,也挤不到前面去,只好挥了挥手,跟着继续往外走。
  养父马上发现了他,脸上露出笑容,挥了挥手,逆着等候的人群往外挤。
  二人好不容易会合到了一起,养父伸手就要拽闫敬昱手上的手提包,闫敬昱不撒手,俩人争了两下,闫敬昱还是没争过,松开了手。
  养父一手拎着包,一手拉着闫敬昱的胳膊就往出走,一边走一边说:“你怎么突然回来也不跟我们打声招呼?幸亏村头你老吴叔今天没上集,我好说歹说他才同意让吴东开车拉我过来接你。赶紧走吧,等的时间长了回头他又该跟我这个那个的,烦心。对了你还记得吴东不?小时候你还老跟他打架呢,前年都生孩子啦,大胖小子。”
  闫敬昱被拽着走,无奈地说:“我知道,你们电话里跟我说好几回了。我就说你们不用接,我坐车就回去了,早知道我就不应该提前告诉你们。”
  “你不提前告诉我们哪行?”养父语气一横,然后马上又柔了下来,“你不提前说我们怎么准备,家里都没啥好吃的,这不,我过来接你,你……你妈她直接就去买肉了。”
  闫敬昱看了一眼自己的养父,这么多年了,他每次提到养母的时候,总还是会顿一下,他心里笑道:这老头不敢说就不说,敢说就踏踏实实说呗,就这么怕自己么?
  随即他又一想,或许真的就这么怕自己。
  闫敬昱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道:“买个肉着什么急,咱们一会顺便买了不就得了,别让我妈自己四处瞎跑了,她腿脚不好。”
  “她哪顾得上那个……”养父顺嘴回话,话没说完却突然不说了,他停住了脚,一直被拽着的闫敬昱也被突然拽停了,一个趔趄差点没摔着。
  “怎么了这是?”闫敬昱问,“东西忘车站了?”
  “你刚才说什么?”养父直勾勾盯着闫敬昱。
  “我说我妈腿脚不好,别让她自己一个人四处瞎跑了。”
  “好好好,我回去就跟她说。”养父眼中闪出精光,马上又拽起闫敬昱往前走。
  走出火车站外,养父老远就冲着前头一辆小QQ喊道:“走啦走啦!”
  那辆QQ响起点火的声音,老头子让闫敬昱坐在后座,自己抱着行李包坐到了副驾驶上,闫敬昱说把包放他边上就行了,他偏不听,说他抱着就行了,还说这破车忒不宽敞。吴东听了一个劲地嘬牙花子,骂骂咧咧地说求人办事还挑三拣四的,念完经大和尚吃饱了骂厨子。
  闫敬昱坐在后面笑着说:“东子啊,你再数落我爸,我给你儿子买的玩具我可带走了。”
  吴东笑了笑,跟坐在副驾驶的养父说:“您老这下算有儿子撑腰了,我啥也不说了还不行么。”
  养父在一旁抱着大包,把头深深地埋了进去,左手伸出来冲着吴东摆了摆,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进了家门大院,闫敬昱叫吴东一块到家里坐会儿,把给他孩子的玩具拿上,他摆了摆手说还点事要去接人,闫敬昱也没强求,说:“行,今天挺晚的了,回头看你哪天在,我去拜访拜访,给你把东西送过去。”
  吴东点了点头,没下车直接开走了。
  养父在一旁愣住了,等吴东的车看不见了,问闫敬昱:“你刚才说啥,你这两天不走了?”
  “我请了年假,能待一个礼拜。”
  老头子啥话没说,抱着行李就往不断冒出烟火气息的厨房跑去,一边跑一边说:“老婆子你先停会儿,敬昱说他要在家住一个礼拜呢,你快告诉我厚棉被放哪儿了,天气预报说后天要起风呢!”
  跟养父母聊了一会儿,他们都去厨房准备菜了,闫敬昱自己在屋里坐着看会儿电视。
  播了几个台,没什么可看的,目光转向了客厅里的大桌,上面的菜一个一个多了起来,他不禁暗道,这么多菜怎么吃得完啊。
  就这么盯着这个桌子,闫敬昱眼前逐渐模糊,好像突然回到了当年那个除夕的夜晚,也是这个客厅,也是这张桌子,也是一桌子菜。
  那时的闫敬昱刚被接到家来,一句话也不讲,过年的鞭炮声从村东头响到村西头,自过了午饭起就从未间断过。
  养父从院门跑进来,手里拎着一条腊肉,对着厨房喊:“腊肉换来了,这抠门老吴,生生要去我半斤鸡蛋才给换,以后再不跟丫玩牌了。”
  养父把腊肉扔进厨房,搓着手来到屋里,看着呆呆坐着的闫敬昱,蹲在他跟前说:“敬昱啊,饭还得好一会儿才能做好呢,老吴他儿子他们都去看放炮去了,要不你也跟着去吧,一会饭得了我去喊你。”
  闫敬昱没抬头,也没回话。
  “没事,那放炮竹可好玩了,一点儿也不吓人。”养父还在试图说服他。
  “敬昱不想去,你非让他去干啥,那玩意儿有什么好看的?”养母端着一盘拌好的凉菜走到屋里,把盘子放到桌子上,也走到闫敬昱跟前,手里拿着两片切好的腊肉说:“来,敬昱,先吃两块腊肉,咱们村老吴家腊肉腌得最地道了,你闻闻,多香啊。”
  闫敬昱确实有点饿了,自从到了这里,他还没正经吃过一顿饭,他被腊肉的咸鲜气味吸引,看了一眼,却依旧动也没动。
  “那一会儿吃饭的时候再吃,表婶拿腊肉炒个豆干,更香!”养母还自称着表婶,把腊肉塞进养父的嘴里,回去接着做饭了。
  养父拍了拍闫敬昱的头,也出去了,房内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看着桌上的盘子越来越多,逐渐摆满了一整个桌面,闫敬昱的眼前越发模糊,他发现自己流下眼泪来。
  这是个除夕夜,千家万户都聚在一起团圆,他自己却抛弃了叶一琳,过上了好吃好喝的日子,而叶一琳还被关在那个魔窟里,他感觉自己离她越来越远。
  闫敬昱眼泪越流越多,他也不再控制,放声大哭起来。养父母被哭声吓到,跑到他跟前一个劲儿地哄,却没有任何效果。
  闫敬昱恨,恨自己的软弱无能,恨自己不敢救叶一琳,恨自己只想着逃离那个地方,逃到了这个家,于是也跟着恨起了这个家,恨这个家的一切。
  “上桌吧,敬昱。”养母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两手各端着一个盘子,里面的菜冒着热腾腾的香气。“你爸盛个汤,咱们就吃饭。”
  见闫敬昱没有反应,养母看了一眼他,吃惊道:“敬昱,你怎么哭了?”
  闫敬昱摆了摆手,把眼角不自觉流下的泪擦干,站起身来笑着说:“您坐吧,我去帮我爸盛汤,咱们好久没在一块儿吃过饭了。”
  3
  李少君回到车上,王健正摇开车窗抽着烟,看着广场上的人流。
  “你少抽点烟吧。”李少君坐上副驾驶。
  王健乖乖地把烟扔在车外,摇上车窗发动汽车。
  路上二人一直无话,王健最终开口道:“其实‘一心’当年那件事,还是挺值得深挖的,你不考虑再做一做了?”
  李少君看着窗外,一个个身影逐个出现在李少君脑海里:痛失双亲的小龙,数经打击的闫敬昱,陷入自责的袁帅,心魔缠身的郭徽,往事不堪的裴雪,以及为了心里那一点点可笑的骄傲和尊严,险些把一切都变得更糟的自己。她想,如果当时不因为自己的争强好胜而对这个案子一探到底,是不是这些人的伤疤也就不必再次被揭开,暴露在阳光之下?
  可是哪里会有如果呢?
  “不做了,”李少君回答,“这个故事,到这里就结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