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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节

  李纯终于说话了:“你再去盯住她。”
  “啊……”吐突承璀满嘴发苦。
  皇帝从御案上拿起一份奏表,道:“就在你回长安的同时,权德舆又给朕上了一份表章,声称已经找到最后一名藩镇逃犯尹少卿的下落。尹少卿死了,就死在昌谷……裴玄静的家中。”
  “当真?!”
  “权德舆的奏章上是这么写的。”皇帝望定吐突承璀,缓缓地说,“所以朕认为,金缕瓶应该还在裴玄静的身上。”
  吐突承璀说:“如果大家想要回金缕瓶,奴干脆就去把那裴大娘子逮回来,不怕她不交东西。”
  “你想得太简单了。”
  吐突承璀迟疑地问:“大家是不是顾忌到裴相公……”
  皇帝冷笑一声,“朕是说你把裴玄静想得太简单了。其实朕一直猜不透,为什么武元衡要把金缕瓶留给她,究竟想达到什么目的。尤其让人费解的是,裴玄静自取到金缕瓶后,居然光忙着去什么昌谷,一门心思要嫁给李贺那个病鬼,好像根本没有操心过金缕瓶的事……不过现在看来,恐怕这一切都是假象。依朕判断,裴玄静的花招应该耍完了,她只有排除掉各种潜在的危险,确认自己真正安全之后,才会出手。也就是从现在开始!”
  “从现在开始?出什么手?”吐突承璀越听越不明白,如坠五里雾中。
  皇帝微微一笑:“朕就是要你去弄明白。”
  3
  就在尹少卿死于裴玄静后院的那天,正午时分,一队来自洛阳的金吾卫人马喧沓,冲破了昌谷那世外桃源般的安宁。他们是奉东都留守之命来追捕逃犯的。
  尹少卿负伤逃跑之后,权德舆一直在追踪他。终于发现他潜来昌谷的踪迹后,担忧裴玄静的安危,便派重兵追赶而至。把尹少卿的尸体搬上马背后,领头的将领为难地对裴玄静说:“此人乃朝廷钦犯,如今死在娘子的院中,恐怕还得请娘子去东都走一趟。”
  崔淼上前道:“人是我杀的,我跟你们去东都过堂吧。”
  “这……恐怕不行吧……”将领显得更为难了。
  裴玄静轻轻一拽崔淼的衣襟,“崔郎不能走。你走了,自虚怎么办?”一个上午过去,李弥的病情急转直下,烧得越来越厉害,完全人事不知了。
  崔淼说:“若想给自虚解毒,就必须去洛阳找药材。再待在昌谷只怕耽误了。所以我的意思是,你们也一起去洛阳。”
  裴玄静愣住了。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事到如今她仍然必须相信他依靠他,似乎在这个世上除了他,她已别无选择——究竟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行吗,静娘?”崔淼温柔得让她心痛,“等自虚好了,我再送你们回来。”
  裴玄静缓缓地点了点头。
  一行人是在当天夜里到达洛阳的。和长安一样,东都洛阳也实行宵禁制度,但维护城市治安的金吾卫可以通行无阻。洛阳城中水系交织,街道无法像长安城那么横平竖直,却别具一种江南水乡般的旖旎风情。马蹄在寂静的街道上嘚嘚踏过,夹杂着低回的水声,显得比长安的夜晚更加幽深。
  马车七拐八弯地走了好久,但是不管进入哪个街坊,只要朝车窗外一望,便能看见城郭北方那座朦胧起伏的山脉,山头上悬着一轮孤月。
  许久不发一语的崔淼在裴玄静的耳旁说:“那就是北邙山。”昏迷的李弥就躺在他们俩对面,仍然死死攥着崔淼的右手。
  “帝非帝,王非王,千乘万骑上北邙。”崔淼低低地吟了一句,“静娘,你有没有听过这句话‘生于苏杭,死葬北邙’?”
  裴玄静摇了摇头。
  “邙,亡人之乡也。北邙山上无卧牛之地,只有累累看不到头的墓冢。很久以前,当我第一次来到北邙山下,就曾想将来我死的时候,不知有没有人送我上邙山。”
  裴玄静垂下眼睑,她感到的不是尴尬,而是不忍。崔淼说起话来一向真假莫辨,可是每当他试图袒露胸襟之时,裴玄静就会体验到一种强烈的悲凉。仿佛在这个变幻多端又魅力十足的身体里,还住着另外一个无比孤独的灵魂。她至今仍在犹豫,要不要去深入这个灵魂——也就是崔淼所指的真相。
  问题在于,自己有能力承担那么多真相吗?
  裴玄静拿起覆在李弥额头上的湿手巾,换了一个面重新搭上去。换过来的那面已经热得烫手了。裴玄静心中的忧虑又添了一分。
  “静娘,我想来想去,自虚现在的情况不应该是中毒引起的。”
  “怎么说?”
  崔淼沉吟道:“毒香是点在伙房灶上的,所以中毒最深的是我,自虚只是被波及,当时还有力气追杀尹少卿,可见他中的毒并不厉害。”
  “那他为什么醒不过来呢?”
  “除非……他自己不想醒来。”
  “他自己不想醒来?”这种说法令裴玄静十分意外,“为什么?”
  “因为幻觉。”崔淼长长地吁了口气,“静娘,这种毒香的效应是分两个层次的。在一定的剂量之内,不会致死但会产生强烈的幻觉。中毒者会见到内心深处最渴望的人或者事,从而进入如痴如醉的状态。我猜想,自虚一定是在幻觉中见到了死去的哥哥。”
  “没错,他还把你当作了长吉。”
  “是的。他知道哥哥死了,但当他发现在幻觉中能够和哥哥重逢时,便情愿沉溺其中。他不肯放开我的手,是为了让幻觉更具有真实感。其实毒香的效力早就没有了,但是自虚的执念太深,所以才会无缘无故地发烧昏迷,就为了能够让自己继续陷在幻觉之中,不要醒来。你也知道,自虚在心智上其实还是个儿童,所以会做出这种只有儿童才有的行为。”
  崔淼的话是有道理的,裴玄静问:“那该怎么办呢?怎样才能让自虚醒来?”
  “静娘,你让我想想,好好想想。”崔淼看起来疲倦极了。
  金吾卫队将他们直接送入了东都留守府中的一所独立小院。这次的待遇相比在河阴县时有了天壤之别,小院环境清幽,庭院中翠竹若许,藤萝攀绕。三开间的正房,一应家什齐全,布置得温馨典雅,还有仆人殷勤侍奉。与昌谷的破茅屋相比,这里倒更像一个真正的家。
  仆人传话,权留守请诸位先休息,有什么话明天再说也不迟。
  崔淼却道:“还请向留守大人通报一声,崔某有要事相告,等不到明天。”
  因为崔淼的表情太严肃,仆人勉强应了一声,退出去。
  迎着裴玄静困惑而忧虑的目光,崔淼淡淡一笑,“静娘,我和这位东都留守打过一次交道后,发现他有一个最大的好处——他不像一个官僚,更像一个商人。你可知有何道理?”
  “商人可以谈条件。”
  “对。什么都可以买卖,只要你敢出价。”
  “崔郎这次想和权留守谈什么买卖?”
  “我会要他连夜去找致幻草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