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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节

  但想到她要嫁给黎灏,心中却不禁感到有些不值;黎灏虽然正当盛年,生得一表人才,又贵为皇帝,楚瀚却总觉得他配不上百里缎。为何配不上?他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众人欢宴之中,楚瀚注意到有几个人脸色非常不悦,坐在黎灏身后的两个贵妇神情肃然,脸色微微发绿,看服色大约是越国皇后和宠妃。楚瀚心中一凛,暗想:“这几个后妃不知势力如何,其中若有如万贵妃那样的厉害角色,我俩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他侧头望向百里缎端丽的脸庞,霎时看透了她美艳外表之下的冷酷残狠,心中更觉后悔:“人家大越国后宫多半上下相安无事,我却专程替他们送了个小号的万贵妃来,多半要将他们的宫廷弄得天翻地覆,这可未免太不厚道了。”
  他胡思乱想,这一餐饭只吃得心惊肉跳,思潮起伏,虽有吴士连在他身边不断敬酒,引他谈笑,他却魂不守舍,十句话中只听进了两三句。
  宴席散后,一众王公大臣都心知肚明,知道皇帝纳妃是转眼的事了。然而百里缎却并非众人想象中的大明公主或贵族之女,甚至不是大家闺秀、小家碧玉,而是个杀人不眨眼,心狠手辣的锦衣卫。不出数日,黎灏便发觉这女子极不好待,若仅止于谈笑,那自是相安无事;但若是对她表示一丝仰慕之情,多说几句赞美之词,或透露少许追求之意,她立时便翻脸不认人,管你是皇帝还是天王老子,拂袖而去,一点儿情面也不留。
  黎灏不禁恼羞成怒,但又不好发作,去向楚瀚探问时,楚瀚又装得傻头傻脑地,一问三不知。每回黎灏提起楚瀚的“姊夫”,楚瀚便顾左右而言他,或是露出悲哀的神情,低头拭泪。黎灏提出纳妃的要求,楚瀚就更推得一干二净,先说我中土之人最重贞节,女子守寡后便不能再嫁,又说即使改嫁也得得到翁姑的同意。然而翁姑远在万里之外,姊姊自己能否做主,那也得看她的心意了。至于她的心意如何,陛下为何不自己去问问她呢?
  黎灏就是不敢自己去问他姊姊,才来问楚瀚。眼见楚瀚害怕姊姊,更加无法做主,黎灏也束手无策。他本身最推崇儒教,当年元月才颁下饬令:“子居父母丧,妻居夫丧,当居三年制,不得殉情直行,悖礼逆法。”并详细规定,子居父母丧时,若让妻妾怀孕,罪至流放;妻居夫丧时,若肆行淫乱、丧未满即除下丧服、改嫁,该女及娶之者都是死罪。也碰巧楚瀚信口胡说,无端替百里缎添上了个死去的丈夫,让她得守三年之丧,黎灏碍于儒教礼法,不好硬逼娶之,也只能将这事情暂且放在一边。
  黎灏乃是大越国第二代君主黎太宗的第四子,史称黎圣宗。《大越史记全书》中记载了不少关于他出生和年幼时的神奇事迹,但大多应是由于他在位时功绩彪炳,后世才附会添加上去的。如他母亲光淑皇太后吴氏为婕妤时,祈求得子,梦到天帝赐给她一个仙童,才怀了孕。快要临盆时,太后假寐一会儿,梦到自己又到了上帝那儿,上帝指派一个仙童下凡去做太后的儿子,仙童却拖拖拉拉地不肯去。上帝怒了,用玉笏敲仙童的额头,打得他皮破血流。太后梦醒后,就生下了黎灏,据说婴儿的额头上隐然有伤痕,如梦中所见一般,一直到年长,黎灏额上的这个胎痕都没有消失。(余请续见书末补注)
  
  第三十九章 黑夜突袭
  
  黎灏毕竟是个胸怀雄图大略的君主,尽管在追求百里缎上碰了一鼻子的灰,却也没放下正事。他贵为大越皇帝,当时却带着少数随从神秘兮兮地出现在明越边境的丛林之中,乃是有原因的。这位二十九岁的皇帝不但是个喜好游山玩水、满腹诗词的才子,更是个野心勃勃的军事家。他借口想一览大越国北部的风景,轻装简从来到明越边界,实际上是想勘察明朝边界的守备情况。三年前他出兵侵占广西凭祥,明军仅仅守备,并未反击,这令他的胆子大了不少。原本大越入贡大明皆取道广西,但当时的云南镇守太监钱能贪恣,遣人抢了他的入贡货资。黎灏便借此机会,转取云南道入京,一路抓了六百名壮汉为俘虏,而且还发兵跟在后面,造成云南大扰。兵部忙下令警告大越,训令云南并非贡道,将黎灏的人马赶了回去。
  但黎灏早已看出大明外强中干,色厉内荏,不足为虑,特意走访边界,确定边境无事,他才好安心去走他的下一步棋:发兵攻打大越国南方的占城国。而他盛情留下楚瀚和百里缎这两个来自中土的异人,一来不愿意他们回去中土,泄漏了自己微服出现在边界的秘密;二来也希望能得到他们的投效,相助攻破占城首都坚厚的城门。
  占城盛产象牙、犀角、乌木、沉香,土地广大,物产丰饶。黎灏觊觎占城已久,不断向其索取种种宝物,令其以事明朝之礼进贡大越。占城拒绝服从,并起兵反抗。前一年的八月,占城国王盘罗茶全亲自率领了水军、步军、象队、马队十余万,偷偷来攻打大越南部的化州。化州守边将领被打个措手不及,大败而退,忙趋民入城严守,派人入京飞书告急。黎灏闻讯又怒又喜,一来怒占城不自量力,二来喜自己得到了侵犯占城的绝佳借口。他行事谨慎,立即派使者去向明廷禀告此事。
  然而明朝对此事置之不理,并未给予任何回复。黎灏心想自己已经尽到了禀报天朝的责任,便着手准备反击占城。他首先在国内大举征兵,召了二十六万新兵,集结了号称七十万大军,下诏亲征占城。
  自楚瀚和百里缎来到升龙城后,一个多月来只见城中一片兵马喧腾,整军经武,二人都知道黎灏正准备出兵,他们探知出兵的对象并非大明,而是南方一个没听过名号的国家,便也不在意,整日在城中吃喝玩乐,甚是悠游自得。
  当年十一月六日,黎灏下旨,令征虏将军麟郡公丁列和副将祈郡公黎念率水军十万先行。十六日,他御驾亲征,命素来信任的皇室大臣左都督黎希葛和右都督黎景徽居守京城。他让楚瀚和百里缎跟在身边,充作随行。当天下起小雨,刮着北风。大越国的司天监是个姓谢的,十分识趣,立即上奏道:“启禀陛下,大吉哪!这雨乃是专为滋润军队而下,而风自北来,乃是和缓之风,此行大吉!”
  黎灏听了十分高兴,诗性大发,当场口占一绝:“百万师徒远启行,敲蓬雨作润军声。”众人听了,皆赞叹不已。
  行军之间,黎灏兴致高昂,不时聚集文官吟诗作对,或召集武将商讨战略。他显然成竹在胸,决意不征服占城不归,一夜更命人取了占国的地图来,亲自拿笔将山川地名都改成了越国文字,仿佛占城国已是他的囊中之物一般。
  楚瀚和百里缎见了,都觉得要不是占城太过脓包,不堪一击,要不就是黎灏这人太过自大,轻视了敌人。行至此地,二人都清楚黎灏将他们带在身边,破格礼遇,悉心款待,自然不只是为了报答他们的救命之恩而已,而是希望二人能在这场战役中效力。至于他二人能效什么力,黎灏却一个字也不提,楚瀚和百里缎便也不问。
  行至十二月,已入冬季。若是在京城,这时人人都得穿上厚重的棉衣,躲在屋中围炕取暖,即使出门也得捧着个暖手炉儿,但这南方边地天候仍旧十分炎热,半点严寒的气息也无。楚瀚和百里缎惯于北方天候,皇帝士兵等都穿起了冬衣,见他二人仍旧穿着轻薄棉衫,仿若无事,都啧啧称奇。
  黎灏在雄才大略之外,也是个年轻好玩的君主,行军路上不忘游山玩水,楚瀚和百里缎跟在他身边,游遍了越国的山川,饱览了越国的美景。此地山水清秀绝俗,山势奇奥,水流清澈,稻田齐整,村落恬逸,放眼望去,随处可见如梦似幻、如图如画的美景,直让他二人看得痴迷不已,赞赏不绝。加上南方气候温和,楚瀚惯于北方干寒的天候,只觉此地温暖润泽,土地肥沃,景色优美,实是个舒适宜人、易于安居的福地。
  转眼一行人在行军中过了年,大军抵达顺化。黎灏心想军队将临敌境,应当加紧操练士卒,便下诏让顺化军出海,试试舟师的威力。他深思熟虑,担心不清楚占城国山川地势,便召见顺化土酋,让他将占城的地势险易画成地图,好供他详细研究。黎灏首次率领大军出征,凡事亲力亲为,亲手制定平定占城国的策略,颁布给诸营知道。为怕将士不明白,特地命人将以汉文写成的诏令译成越文,再次申谕。
  便在黎灏踌躇满志,认为一切皆准备妥当的时候,危难已悄然临头。那年二月初五日,当黎灏自信满满地指挥擘画时,占城国王盘罗茶全命弟弟尸耐及几个臣子率领逾千象军,偷偷来到黎灏的营地之旁,打算偷袭。
  当时正值深夜,楚瀚和百里缎睡在相邻的军帐中,百里缎不知为何无法入眠,便起身出帐走走。她才一出营,便见到营外站着一个黑影,她只凭直觉便知道那是楚瀚,低声道:“怎地,你也没睡?”
  楚瀚老实道:“我给靛海的丛林吓怕了,只要人在野外,便难以入眠。”百里缎心中颇有同感,口中却嘿的一声,说道:“不知你竟忒地胆小!”
  楚瀚身子一颤,说道:“说我胆小,那也没错。在丛林的那些时日,哪夜没有毒蛇猛兽来袭?哪夜没有风雨瘴气围绕?我只消想上一想,便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
  百里缎点了点头,想起在靛海丛林中那段恶梦般的日子,也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问道:“你想到什么了?说来听听。”
  楚瀚迟疑一阵,才道:“有一夜轮到我守夜,我坐在树枝上,靠着树干看星星,无意间左手一摸,摸到一条巨蟒般的物事,总有手臂粗细,吓得我直跳起来,差点没跌下树去。低头一看,才见到那家伙头上生着两根触角,身子分成几十节,两边全是细细长长的腿,看仔细了,才发现竟是条巨大的蜈蚣。”
  百里缎只听得头皮发麻,全身寒毛倒竖,说道:“你却没有跟我说。你将那家伙怎么了?”楚瀚道:“我看那家伙肯定有毒,赶紧折下树枝,用力击打它的头,又伸脚去踹它的身子。它那几百只脚紧扒着树干不肯落下,我死命戳打,牠才终于摔下树去。我不知它是死是活,怕它又攀上树来,整夜侧耳倾听,只要听到一点儿窸窣之声,就全身发麻。今夜我睡不着,就是因为听见帐外窸窸窣窣之声不断,让我不自禁想起那条大蜈蚣,哪里睡得着?”
  百里缎安慰他道:“这儿虽然也在野地之中,但怎比得上咱们在丛林那时?况且皇帝就在此地,大军环绕,就算有什么毒虫猛兽,也早给周围的士兵发觉了。”
  楚瀚点点头,说道:“你说得是。今晚月色好,我们出去走走吧。”
  二人并肩走到营外,守营的士兵对他二人十分恭敬,让他们出营去。两人信步来到一条小溪旁,在大石上坐下,抬头望向天边一弯细细的弦月。楚瀚心中思量这件事情已有许久,这时才终于找到机会,问百里缎道:“你觉得大越皇帝如何?”
  百里缎静了一阵,才道:“黎灏用心政务,有胆有识,亲自领军出征,可比我们的那位好得多了。”
  楚瀚笑了,说道:“你身为锦衣卫,竟胆敢议论上非,这可是要丢脑袋的。”百里缎嘿了一声,说道:“天高皇帝远,我怕什么?”
  楚瀚道:“那么你认为这大越皇帝还挺不错的?”百里缎道:“是又如何?”楚瀚道:“他若有意请你留在越国长久做客,你可愿意?”
  百里缎摇头道:“越国乃边陲之地,谁想留在这语言不通的蛮荒之处?”楚瀚道:“言语是可以学的。我原本不识得瑶族语言,在瑶族居住数月,渐渐便能听懂了。”百里缎道:“语言不是问题,问题是我一个汉人,又不是没脚走路,也不是流放罪犯,在京中有职有位,为何不回中土家乡去?”
  楚瀚听她故作不知,只好直接说了出来:“因为你若留在这儿,或可受封贵妃,甚至皇后。”
  百里缎听了,静默不语。楚瀚知道她心中颇为恚怒,却不知她将如何发作,暗暗戒备,低声道:“我将该说的说了,该问的也问了,这是对得起黎灏,也是为了你好。”
  百里缎冷笑一声,说道:“你可知道,万贵妃曾多次要让我成为选侍?”
  楚瀚并不知道,闻言一呆,说道:“成化皇帝的选侍?万贵妃不是最善妒的吗,怎会自己去替皇帝挑选侍?”
  百里缎微微一哂,说道:“因为她有办法让我一辈子无法生育。只要不生皇子,便不会对她造成威胁。”
  楚瀚感到背脊一凉,不禁想起纪娘娘和泓儿,忍不住道:“她自己不能生育,便想让皇帝绝子绝孙,这也未免太阴狠了!”百里缎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她为了掌制天下,巩固权力,还有什么阴狠的事情做不出来?”
  楚瀚叹了口气,说道:“你若留在大越国做个妃子,日子想必会好过得多,至少这儿没有万贵妃。我在升龙那几日,见那皇后和几个宠妃都没什么势力,不足为虑。”
  百里缎又静了一阵,才道:“我可没兴趣做大越国的万贵妃。”
  楚瀚干笑两声,不禁想起自己在国宴上动过的念头:“人家大越国后宫上下相安无事,我却专程替他们送了个小号的万贵妃过来。”暗想:“我这念头动得可半点没错,她若愿意进入大越国的后宫,那可不是‘天翻地覆’四个字可以形容的了。”说道:“那么你是宁愿回大明做个选侍,也不愿意当大越国的妃子了?”
  百里缎静默许久,才缓缓说道:“我自幼没了母亲,父亲又总在外办事。万贵妃看我可怜,因此将我收入宫中,带养我长大,并让我父亲、叔叔轮流入宫来教我武功。我跟在她身边,已有十多年的时间了,当年我父亲和叔父犯了几次死罪,都是万贵妃可怜我,苦苦哀求皇上,才放过他们的。”
  楚瀚心头一震,这却是他从来不知道的内情。百里缎身为锦衣卫,却在宫中进出自如,熟悉得如自家一般,原来她根本是在宫中长大的,而万贵妃竟是带养她长大的恩人!但听她续道:“万贵妃对我的恩情不可谓不重。她见我年纪渐长,颇有姿色,怕我跟那纪女官一样,忽然被皇上临幸,事情便难以善了,于是才安插我去锦衣卫任职,在宫外替她办事。”
  楚瀚嗯了一声,心想:“她看多了宫中惨事,想必知道一旦被皇上看中,灾难便会跟着降临。要不就是像恭顺夫人韩氏那般被逼得投井自尽,要不就是像娘娘那般,侥幸逃过压迫,但仍得躲躲藏藏,整日担惊受怕。”
  百里缎似乎看得透他的心思,转过头来,望着他道:“纪女官的事情,贵妃心中清楚得很。她当初就该派我去解决了那对母子,但当时贵妃只道宫内没有人敢不服从她,只草草派了个门监去处理,没想到就此滋生祸端,留了个孽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