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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节

  “什么事?”
  李贺把纸窗推开,招呼弟弟:“你快来看。”
  夜半的金仙观中树影婆娑,月光像潋滟水色般在树梢间悄然浮动。一切都是那么静谧安详,唯独李贺手指向的半空中,横亘着一大片漆黑的浓雾。
  “是后院!”李弥叫出来。自从皇帝驾临的那个可怕夜晚后,金仙观的后院就成了他心中最大的痛。
  李贺举起右手的食指,在唇前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李弥不敢吱声了,只专心凝望那片黑雾。
  起初不见动静,良久,黑雾中才现出数个小白点,好像许多碎纸片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突然撒上夜空。
  白点开始飞舞,越飞越近,一直飞到李弥的头顶上。他震惊地看到,原来是不计其数的白色蝴蝶!白蝴蝶越聚越多,成千上万,在金仙观后院的上方盘旋起舞,宛如刮起了一阵白色的旋风。这股旋风将黑雾彻底驱散,在明亮的月光照耀下,直冲九霄。
  伴随着这奇异而又壮观的景象,是弥漫开来的龙涎香气。李弥并不熟悉这种味道,却觉得目眩神迷,整个身心都被笼罩其中,浑然不知今夕何夕。
  恍惚间,他好像听到哥哥在说:“自虚你看,这些蝴蝶都是玉龙子的分身,是由它的碎屑和香气幻化而成。”
  “玉龙子是什么?”
  “那是一件举世无双的宝物,坚硬无比,刀剑亦不能将其击碎。可是在永贞元年的时候,它的龙尾却意外断裂了。断裂处撒下玉屑,并有奇香溢出。就在那一刻,大明宫中飞起万只玉色蝴蝶,在长安城的上空盘旋多时方散,成为了那年冬天的长安奇景。”
  不知过了多久,由玉蝴蝶刮起的白色旋风才升入天际,完全消失在黑夜的尽头。李弥从震撼中醒转,回首叫:“哥……”
  哥哥在哪里?榻边空空如也,屋中再无他的身影。
  “哥!”李弥跳下榻,急叫着冲出房门。
  空落落的院子里万籁俱寂,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刚才所见的,应该只是一场离奇的梦。
  李弥愣了愣,返身跑回屋中,从榻底拖出一把铁锨来,扛上肩头,又向门外跑去。
  初冬的月光格外清澈,地面白得仿佛结了一层冰霜。李弥飞快地跑着,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很快,他就来到后院的院墙前,原先可以打开的小门用铁棒扭住了。但这一点儿都难不倒李弥,他先将肩上的铁锨抛过墙头,然后熟门熟路地爬上近旁的一棵大槐树,翻墙而入。他从地上捡起铁锨,重新扛上肩头,在茂密的树丛中猫腰前行。月光被树荫遮挡住了,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但李弥健步如飞地跑着,显然成竹在胸。
  最后,他在一片黑黢黢的平地前停下。
  这里曾经是一个淤塞的池塘,也就是地窟的入口,更是皇命的绝对禁地。那天皇帝驾临之后,便命神策军用沙石彻底填埋了。
  李弥在原先池塘的一角站住,掀开堆起来的枯枝败叶,一个崭新的洞口暴露出来。
  他握着铁锨从洞口爬下去,再次进入到这个最先由他挖掘出来,后来段成式和十三郎又在其中遇险的地窟。
  入口旁搁着一盏提灯,李弥将它点亮,挂在自己的脖子上。
  穿过最外面的地厅,便来到了绘着鲛人降龙壁画的地方,再经过段成式无意中触动机关打开的铁门,往前行,就是曾经灌满污水的坑道了。现在污水已基本退去,坑道中还残留着没过脚面的积水。李弥哗啦哗啦地涉水向前,沿着坑道东拐西折,走了很久,终于没有路了。
  前方是一堵砖墙。
  李弥把提灯往地上一放,抄起铁锨在墙上用力挖起来。
  自从裴玄静离开长安,李弥每天晚上都会潜入金仙观后院,鬼使神差般地重新挖掘起地窟来。他每夜都要挖上好几个时辰,因全在深夜进行,观中并无一人察觉。其实除了裴玄静,李弥本就和金仙观中的女冠们鲜有交流,现在更是整日都没人和他说上一句话。
  整整一个月过去了,李弥不仅重新挖开了地窟,而且还深入到铁门之后的地道中。一夜又一夜,他就像只勤奋的老鼠一样在地下到处乱钻,打通了地道连接长安地下的暗渠,还把四通八达的暗渠全部探索了一遍。没发现什么特别有意思的,他就又退回到地窟里,找了另外一个方向开挖。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或许是因为内疚和委屈,或许是因为无聊和好奇,又或许是因为哥哥李贺屡屡出现在梦境中,却总是消失在地窟的方向,令他那副简单而又执着的头脑越来越坚信,探挖地窟能够将他最终引向哥哥。
  就在前天夜里,他挖到了一堵砖墙。
  这可是一个新情况。谁会在地底下筑一道砖墙呢?就像那扇设有机关的大铁门一般不可思议,又像是某个诡异的隐喻,不过李弥想不到那么多。今夜,李贺再次进入他的梦境,并指给他看地窟上玉蝴蝶飞翔的奇景,令李弥情不自禁地热血沸腾——他决心要挖通这堵墙,哥哥很可能就在后面等着自己!
  李弥卖力地挖掘起来。砖墙又厚又硬,他用铁锨连敲带挖,手掌上的皮都磨破了,他也没有丝毫停下来的意思。
  “扑通……”突然,他正在捅的砖块松动了几下,朝另一头掉落下去。墙上露出了一个小窟窿,有微弱的光线从窟窿那边透过来。
  李弥兴奋地扑到窟窿上,拼命朝里面看去——
  他看见了一副多么奇诡的场景啊。
  那是一个数尺见方的房间。泥涂的墙上点着几盏昏暗的油灯,最远端的墙上似乎有扇门,看上去相当厚实。房间的中央放着一个大铁笼子,铁笼里关着一个“东西”。那“东西”全身覆盖破衣烂衫,头部的位置满是乱发胡须,根本看不出脸的样子了。
  那“东西”听到动静,向李弥刚挖出的窟窿转过头来。乱蓬蓬的毛发下,突然射来两道锐利的目光,吓得李弥本能地向后一退。
  刹那间,那“东西”从地上一跃而起,扑到铁笼的栏杆前,冲着李弥嗷嗷乱叫起来。
  即使明知他不可能侵犯到自己,李弥还是吓得不轻。他想逃跑,偏偏方才挖掘时耗尽了体力,如今又受到惊吓,两条腿软得抬不起来。
  那“东西”见李弥不理他,越发暴怒起来,边叫边用身子猛撞栏杆,像极了一只发狂的野兽。李弥吓傻了。
  正闹腾着,门开了。一个全身披着甲胄的士兵走进来,冲着铁笼子大吼道:“吵什么吵,找死啊!”
  那“东西”没有被喝止,反而凶猛地朝士兵的方向扑过去,对着铁栏杆又捶又踢。士兵火了,自腰间摘下一根铁鞭,从铁栏杆的空隙中伸进笼子,对着那“东西”一顿乱抽。鲜血从毛发和碎布中四溅而出,本已污秽不堪的地上又染上好几片黑红色。
  那“东西”终于被打得抱头蹲下,拼命喘粗气。
  士兵又抽打了几下,狠狠地说:“几天没打骨头就痒,总有一天打死你!”
  士兵出去了,狱门又被牢牢关上,从外面挂铁锁的声音连李弥都听见了。
  地牢中又安静下来,只有牛一般粗重的喘息声从铁笼中不停传来。李弥呆立在窟窿前,不知该进还是该退,头脑又陷入一片茫然之中。
  “你不是来救我的?”好像有人在对他说话,如同沙石上磨过一般粗哑的嗓音,更奇特的是语调,李弥一下都没听懂。
  “喂,我在跟你说话呢!”
  “我?”李弥把脸往窟窿口凑了凑。铁笼中央的人抬起头来,还理了理头发和胡须,李弥终于能看清他的脸了。
  相貌年龄什么的都无从分辨,只能看出是一个隆鼻凹目的异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