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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节

“是沟出。”林藏这样讲道。
“那、那是什么东西?”
“是一种鬼怪。无法得以安葬而被扔进山野的死尸,骨头和皮肉会相互剥离开来,乱舞不止,无法进入六道中的任何一道,只能留在现世,以哀怨的声音吟唱,麻木地舞蹈——那东西就叫沟出。”
怎么会有这种无稽之谈?和尚说道。“嗯?宽三郎大人,您听到了?他说骨头会跳舞呢。”
“听到了。”
“您觉得呢?他说的这番话。”
“和尚,管他是鬼魂还是沟出,对我来说都一样啊。”
“可是……”
“而且你自己不是都不知道究竟有没有鬼魂嘛?”
“这……贫僧是这样讲过,不过他讲的那种怪物,可是明摆着不存在的啊。”
是,的确不存在。林藏道。“对修习佛法之人来说,幽灵鬼魂不存在。但是对村民们来说,却是存在的。所以就假装它们存在,然后镇住。您之前讲的是这意思吧?住持大人。在下其实也跟您一样。只不过,在下不是佛家弟子,既没出家也没剃度。对我们这些法外之道来说,降服那些妖物才是与人方便。”
“你又要与人什么方便?”
“在五个村子里流传的异闻,再加上从宽三郎大人这里听来的消息,将二者合起来就能明白个大概了。不管怎么看,这次作祟的都不是因病而亡的众位村民。”
“不是那些人?”
“这次出来的只有一男一女,而且皆无病态。百人以上丧命,却只有两个人……”
两个人,只有两个人……
“难道这还不可疑吗?”作造也讲过同样的话。“骨是骨,皮是皮,我怨啊,我怨啊——那妖物是这样讲的。因病而亡的人会讲出这样的话来吗?这就是沟出。”林藏道。
“贫苦人家是办不起像样的葬礼法事,但也不能因此就草草了事。那样才是真无法了断。从前就有传说,说有个穷人的尸体被放在藤筐里扔到野外,结果尸体里的骨架竟独自破筐而出,狂舞不止。自那之后,那些出来哭诉没有得到好生丧葬的死人就被叫作沟出了。总之意思就是,不管是身份卑微还是没钱,都不能草率对待死者。唉,丧葬祭祀是寺庙的事,可一旦成了妖魔,那么,除掉它们就是我们这些邪道的事了。”
“除掉……能除掉吗?”
“能。能除掉。”林藏回答,“能是能,但还有几件事情没弄清楚。只要那些疑问都弄清楚了,一定可以除掉沟出。这点在下可以保证。”
“要是除掉了,那……”
“不,在下除掉的,只是魔怪。对付那种邪物,可不是佛僧们该做的事。不过,住持大人一开始也讲过了,村中诸位的安宁,又是另外一回事。那些在下就爱莫能助了。在下除掉沟出之后,异象也会跟着停止。接下来就是,大办法事。”林藏道。
“哼。”宽三郎来回看着眼前义正词严的老僧和诡异可疑的年轻人,“两边都不怎么样。什么死人作祟、怪物横行,都是没有的事。”
“应该是没有。虽没有,但也有。”林藏说。
“不知所谓。”
“没有的东西却能看见,没有的东西却能听见,这就是妖怪。它们本就是不存在的东西,想要除掉就更不简单。不过若是按步骤来,倒也不是不可以。”
“什么步骤?”
“就跟住持大人摆出法器、唱诵经文一样,我们法外之道也有相应的准备工作。”
“准备……工作?”
“是。这次,在下还想借宽三郎大人的一臂之力。”
“我?做什么?”
“宽三郎大人是曾化身恶鬼之人,在如此强大的人面前,妖魔鬼怪之类自是不敢造次。另一方面,这村子里最害怕怪异之事的,正是来找我的又右卫门大人。在下希望,让二位今晚一起前往荼毗原,也请住持大人一定要一起作个见证。”林藏最后说道。
【四】
所有人都低头行礼,还有人跪拜。村里的每一个人都敬重宽三郎。不仅仅局限于花里,畑野的村民也一样,川田人也是如此。一行人顺着河岸一路往上,来到竹森。
没有故意装模作样,也没有虚张声势。宽三郎在美曾我的这五个村子里,比庄屋、比任何人都高高在上,比任何人都强大。外界议论他是恶鬼,村里却敬他如神明。
天色已近黄昏。光线的变化让山间呈现出各种景象。山林投下树荫,树荫中还有草荫。时间里流淌着光阴的斑点。薄暮与暗影、黄昏与夜色,全然不顾外头的纷扰,默默潜藏在四周。
回过头,夕阳正红,可前路漆黑一片。和宽三郞一行擦肩而过的老人们都露出敬畏之情,还有人特意从屋里出来合掌行礼。出了竹森,就是山路。再往前就是木山村,以及,荼毗原。
自那之后,宽三郎一次都没回去过。没有必要,也没有心情。谁都不愿靠近,那只是一处荒废无用的不祥之地。
木山的郊外是星星点点的亮光。有提灯,还有火把。木山的村民们都集中在那里。以作造为首,各村的组头似乎都在。村民们认出宽三郎之后,一齐低头行礼。
在他们身后,还有庵德寺的和尚。他旁边是在火光下显得迟疑而苍白的庄屋——又右卫门。林藏也在,正试图安抚又右卫门那颤抖的身体。
林藏向宽三郎行礼,随后跟和尚交换了眼色,然后搀着又右卫门拨开杂草开始前行。又右卫门脚底似乎磕磕绊绊。和尚跟在他身后。宽三郎也无言地穿过人群。
村民们像躲避鬼怪似的让开道路,站在村庄的边缘止步不前,向宽三郎的背后投以不安的视线。
这算什么?闹剧,谎言,方便?什么都不会发生。死人什么都做不了。那时候不也什么都做不了吗?那只是一些破碎的皮、腐烂的肉和干瘪的骨头,只是一堆污秽。所以宽三郎才粗暴地丢弃他们、将他们越堆越高,烧得连骨髓都不剩。经过这么长时间的风吹雨淋后,恐怕连灰都不剩了吧。
对了,就是这条路。这条路往返来回了一遍又一遍。没有幡旗、樒草和线香,只有一个人送葬。没有丧服和送终水,没有敲钟也没有铃铛。这些全都不需要。真正的弃尸荒野。拨开杂草丛,穿过林间路。夜幕已完全降临。没错,就是这里。这里,这片平地。
宽三郎倒吸了一口气。“竟然……变成了这样。”实在令人震惊。大片的草覆盖了小山丘——不,是冢。这完全就是浑然天成的坟墓。
“是呀。”可以听到林藏的声音,他就在这荼毗原的某处。“正如大人亲眼所见,这已经变成了一座冢,一座气派的墓冢。十年的岁月,彻底替我们安葬了那些已逝的人。所以,他们不可能出来作祟。宽三郎大人自己化身为恶鬼,化身为地狱的狱卒,以业火烧尽了他们。这对于病死的人来说,不正是再好不过的祭祀吗?”
所以,谁都没有恨。一定没有。
“是不是啊,又右卫门大人?瘟疫不是任何人所为。那是瘟神散播的,谁都有可能撞上。再怎么感叹自身的不幸,也怨不得别人。是不是?又右卫门大人。”
又右卫门在颤抖,身体的震动通过黑暗传播开来。火把的光在他脸上跳跃。“不、不是,不对!”又右卫门像是好不容易挤出了声音似的说。
“那、那不是病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