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听,不过,死了那么多人,总得亲手为他们报仇对不对?援军归援军,为死去的兄弟报仇,还是自己的事,任何人不可能代替,不是吗?”我理解她的心情,春心萌动的女孩子,总是刻意追求别人的关注眷顾,一旦受冷落,气不打一处来,当然会胡乱发脾气。
“那么,如果我们过不了隧道怎么办?难道一辈子守在这里,把时间耗尽?”
我淡淡地回答:“一定能过去,只要肯用心。”
飞月太年轻、太没有耐性,只这一点,便远远落在下乘。
飞鹰所知的情节毕竟有限,即使再三渲染,也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二十分钟后,顾倾城已经开始皱眉,显然忍耐力已经到了极限。她需要的是恰如其分的情报叙述,而不是添油加醋的传奇故事。
“风,我有事请教。”她停下脚步,礼貌地后退,与飞鹰拉开距离。
她的肤se比在北海道见面时更白皙柔腻,特别是处于沉思状态时,面貌姣好得如一尊手法细致的玉雕,叫人忍不住想要伸手触摸。
飞鹰是见过世面的人,而古城西安更是美女云集之地,如果不是顾倾城的气质太出se,他也不会一见倾心。
我走近顾倾城,谦虚地笑着:“顾小jie太客气了,请说。”
顾倾城笑了,流利地吐出一长串英文:“说说你对苏伦小jie的看法,如果她在隧道彼端,会是一种什么状态?被人所困还是被神、鬼、毒蛇、机关所困?我们必须得有足够的想象力,才可能打破前人无法突破的禁锢,闯过隧道。”
在中国人面前用英文交谈,至少表明她临时不想让别人参与谈话。并非小看飞鹰等人的智慧,大多时候,我们不得不承认,人的想象力是有高低多寡之分的,与他们交谈,非但不能得到教益,反而离正途越来越远。
我同样用英文回答:“她的存在状态是自由的——出自我的第六感,毫无事实根据。依照我们的探索结果,她的足迹从过了石墙后消失,一直没有再次出现过。如果不是我恰好听到了她的叹息声,或许已经知难而退了。”
她挑了挑眉毛惊叹:“神奇的第六感?抑或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探讨这种复杂问题的时候,她仍忘不了打趣我一下。
我坦然承认:“二者兼而有之,我们曾在沙漠里一起出生入死过,彼此了解。”
“噢?关宝铃呢?我总觉得,你们好像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她步步紧逼,似乎不探究清楚我的内心世界决不收兵。
我立刻摇头:“这些问题属于个人****,与探索隧道无关,我不想回答。”
之所以拒绝讨论,我是想把自己包藏起来,不愿意节外生枝。
顾倾城无声一笑,眼波流转,意味深长。
到达隧道前的时候,卫叔的手下已经搭建完帐篷,近四十个帐篷呈两重环形排列。两层环形的中间空地上,停放着那些野战吉普车。
另有一队人正忙着拉扯线缆,通向隧道入口。
“我们随身带了足够的发电设备和通讯系统——风,我总觉得,跟北海道时比起来,你显得悒郁了很多。其实不必太担心,吉人自有天相,苏伦会没事的,你也要保重自己的身体。”顾倾城柔声安慰我。
我清楚自己的改变,但不是因为挂念苏伦。大哥杨天想要进入阿房宫,现在不知下落,会不会像苏伦的遭遇一样呢?失踪、被困、生死未卜、下落不明——我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沉甸甸地压下来,没法再像从前那样可以放声大笑、可以依赖别人。
在寻找苏伦、寻找大哥的征途上,我没有任何退路。再多挫折阻挠,只能默默地扛起来,别人无法分担。
现场的确需要照明设备,我欣赏顾倾城的缜密心思,但随即想到了另一个问题:“顾小jie,这么多非常规设备,你是如何运到山外,并且成功地取得zf允许的?”
中国是个法度森严的和谐社会,任何可能危及人民生命的行动,都会被警方跟踪控制,必要时,所有设备都会被没收。她解决的,恰恰是探险行动最需要的一环。
“我们有军方特许令,奉命探索川藏边界神秘事件,可以自由动用这些设备,唯一的交换条件是,我们不能伤害到任何一名中国公民,而且不带走属于国家的一花一草、一针一线。就这样,我得以率领车队,长驱直入。”她轻松地娓娓道来,仿佛这都是顺理成章的小事。
发电机开始轰鸣,卫叔的人马分为四个小队,佩戴枪械、手榴弹、喷火器、防毒面具、防弹背心,然后迅速进入隧道。走在最前面的人,手提探照灯,光柱直刺洞里的黑暗。
梁威向我请示:“风,我想随大队一起进去,应该能够给大家一些帮助。”
我跟顾倾城同时挥手:“可以,当心。”
梁威向洞口飞奔,很快就汇入了那群人里面。
我指向洞口:“顾小jie,我知道隧道里的石柱阵势容易教人迷路,所以,第一轮探索,只要得到石柱的排列规律,再向前去就会事半功倍,比较容易达到目的。我们最好能仔细研究那两架古琴与隧道的关联——”
她是古琴专家,应该能从那些石刻上面,发现更多常人无法理解的东西。高手与庸手的区别,就在于能够在最短的时间里,找到事件变化的关键点,从而最大限度地减少走弯路的机会。
离开了飞鹰他们,顾倾城的眉立刻皱了起来,沉吟着告诉我:“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机会详细告诉你,是关于那十六架古琴的作用——”
她的严肃表情让我微微有些意外,此时我们已经进入了绝壁的阴影里,顿时浑身都感觉到了山风的寒意。
“我查过汉唐以前的所有古琴资料,得知楚王制造出这些古琴后,同时弹奏,能发出‘上达天听’的神奇声音。刚刚完工时,曾在‘快哉台’上演奏,有仙人踏月se而降,并赠送给楚王一个……”她停下来,略为沉思,才接下去,“一个什么呢?风,如果不看那附录的图片,任谁都想不到那是什么东西——一柄可长可短的白se宝剑。长的时候,能直冲云霄;短的时候,能收缩到剑柄里。即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夜里,宝剑出鞘,立刻光芒照彻天地,超过一千颗夜明珠同时发出的光明。”
“我已经猜到了。”我微笑。
顾倾城长叹:“我知道,你的思维方式跳跃变化太大,别人要思考一个小时的问题,你只需要一秒钟就足够了。”
我取出了口袋里的电筒,笑着按下开关,一道光柱射出去,落在隧道旁边的石头上。
毫无疑问,记录者要表达的意思是这样的:早在春秋战国年代,就有人赠送了一只手电筒给楚王。赠与者不是普通人,而是从天上来的仙人,并且乘月se而来。
同样神乎其神的记录,断断续续地在《搜神记》上都有过只言片语的记载,研究者大多将这些现象归结为外星人所为,或者是一个二十世纪的人突破了时空,突然落入了春秋时期,把这个年代最普通不过的东西送给那群愚昧的古人,然后被奉为大罗金仙,坐享荣华富贵。
“古琴可以召唤天上的神仙?”这是问题的本质——楚王与巫山神女一夕缱绻,自然不可能甘心放手,所以回去制造古琴,希望能够随时召唤神女前来。
以上这个解释,勉强可以接受,我并不清楚顾倾城的看法,不知她是不是也有自己独到的见解?
她的个子比我矮,只能尽力抬起胳膊才能触摸到那石刻。
“召唤神仙?古琴下落呢?为什么把‘雎鸠’刻在这里而不是另外的古琴……”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当我站在隧道入口向里面望去的时候,探照灯的光芒覆盖面积极为广阔,所有的石柱都无所遁形。
我听到有人在用尼泊尔语低声交谈,再回头想想车队经过时,车上所有的乘员脸se黝黑、身材偏矮,具有尼泊尔人的显著特征,跟梁威的相貌非常相似。我忽然明白梁威为什么要加入搜索队伍了,他跟这些人有共通之处,并且全家都曾避祸于尼泊尔。他和他们,应该是属于“自己人”。
顾倾城抚摸那两架石刻古琴的时间足有十分钟,等她放下胳膊时,忍不住皱着眉,将两只手甩来甩去,想必已经酸麻。
“你雇用的全部是尼泊尔人?”我奇怪地问。
“这些事是卫叔全权处理的,怎么?有什么问题吗?”她的眉一直皱着,瞟了我一眼之后,继续向上盯着那些石刻。
“尼泊尔人彪悍刁钻,只怕不易管理。”我谨慎地发表着自己的观点,对于深藏不露的“卫叔”,我一直保持着足够的警惕性。
“从军方那里取得特许令时,对方的附加条件之一是绝不能造成中国公民的死伤,所以,卫叔只能如此。不过你放心,卫叔会把一切做好的。现在,我们的关键问题是探讨一下,古琴刻上去的年代——”
她从口袋里取出笔记本和铅笔,画出古琴的形状、尺寸,位于石壁上的方位、角度,然后写了“生成年代”四个字,后面打上了一个重重的问号。
我仰望着高不可攀的峭壁,处于阴影中的石刻,避免了阳光直晒和酸雨的直接冲刷,山石风化速度非常缓慢,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否则,古琴的图案早就化为乌有了。
以我的判断,这种圆滑平直的雕刻手法,属于汉隶书法出现以前的年代,工匠们沿袭了篆字的雕刻方式,不论钩、点、撇、捺、折,一律圆滑过度,线条粗细一致,看上去中正平和,毫无个性。
两汉之前,便是天下诸侯并起的春秋战国年代,与古琴的来历倒是颇为吻合。
如果可以凿下样本,送交专业的地质实验室,就能得到石刻的确切年代,不过并没有那个必要,因为这里很明显存在一个巨大的矛盾——石柱的加工工艺非常高明,即使是使用现代化的刨***、铣***工具,都不一定能制造出如此浑圆匀称的东西,何况是科技力量贫乏的古代?
换个方向考虑,石刻年代古老,而石柱的产生属于近代,两者虽然放在一起,却不是同时代的产物。
正常的思维观点,应该是倾向于后者的,但我对这种显而易见的结论并不赞同。那些石柱存在的用意是最重要的,它们绝不会仅仅用来做支撑洞顶的支柱,而是具有某种特殊的功用。
“风,我似乎能找到一点点线索了,以证明那些石柱的意义,但需要得到所有石柱的资料才能进一步断定。”顾倾城的眉头终于解开了。
我此刻是站在隧道入口正中的,洞里不停地涌出南风,吹得我衣衫乱飞。有风出现,至少证明隧道的另一头有出口,而不会是完全密封的,一瞬间,我也觉得思想像是开了窍一样,豁然开朗。
“要不要进洞去看一看?”顾倾城善意地询问。
我摇摇头:“不,我想去帐篷里睡一觉,只有精力充足,才能发挥最大的想象力。”
这句话很出乎顾倾城的预料,最关心苏伦下落的是我,按常理说,我会为此心急火燎、一刻也不敢耽搁才对。天刚刚过了中午就去睡觉,是何用意呢?
她只露出一瞬间的惊讶,随即恢复正常,笑着合上笔记本:“好,我们回营地去,反正短时间内,进入洞里的人不会得出什么结论。”
环形布局的内圈帐篷,是为我们准备的,外围留给尼泊尔雇佣兵。
军用充气***垫平整干燥,我钻进睡袋里只过了一分钟便睡了过去。昨晚通宵不睡,精力损耗太大,我觉得自己的脑子已经被众多无用的信息充塞满了,非得需要静心安眠,才能把一切垃圾想法涤荡出去。
这一觉睡得又香又沉,再次睁眼,帐篷外已经是无边昏暗,雇佣兵们架设的探照灯,正一次次缓缓扫过所有的帐篷顶,雪白的灯柱反复切割着无尽的暗夜。
“指北针失灵,我们可以在隧道入口处打开五毒烟幕弹,然后架设大功率的鼓风机,向洞里直吹。冬天出现最多的是北风,所以浓烟进入洞里时是顺向,会一直飘向出口。我们根据烟雾的流动方向前进,绝不会再次迷失方向。”这是我最新参悟到的理论,有了顾倾城这支队伍的物资支持,完全可行。
我钻出帐篷,腕表显示已经过了半夜一点,这一觉竟然睡了近十二个小时。可能是身体的疲倦累积多了,需要彻底的休息而已。自从接到苏伦失踪的电话开始,我就一直没有安心睡过一晚上,现在终于不再辗转失眠了。
侧面二十步外,有座帐篷仍然亮着灯,雪白的灯光从门帘下直透出来。
我走到帐篷前,门帘一挑,露出顾倾城精神奕奕的双眼:“风,快请进,我有些图表需要你配合看一下。”当她全力以赴专注工作时,跟苏伦极为相似,只是比苏伦更成熟、更睿智、更有预见性。
帐篷里的折叠桌上,铺着厚厚的一叠白纸,压在最上面的一张,布满了横向的黑点,旁边有简单标注:四十米,宽度二十五米,石柱三十三根,高度约二十五米,直径半米。
顾倾城披着一件烟灰se的大衣,右手握着一支绘图铅笔,指点着那几个数字:“风,卫叔他们的最新探索结果,已经到了距离洞口四十米的位置,横向排列着三十三根石柱,高度已经达到了很可观的二十五米,应该是五层楼那么高。我一直在想,这种古怪的石柱对于人类来说,根本没有任何意义,而且是被深藏在隧道里。”
桌子的另一边,放着摊开的笔记本,上面是镌刻着“雎鸠”篆印的那两架古琴描图。
我在椅子上落座,顾倾城几分钟内便冲了极浓的巴西咖啡出来,香气将我最后残留的倦意也驱散了。
“我怀疑,那些石柱的交错排列,能起到对声音扩大、变声等后期处理作用。其实咱们应该在静夜里再到隧道入口去,看在万籁俱寂的情形下,能否再听到苏伦的叹息——当然,这一次,不一定是叹息,或者是满腔相思的倾诉也未可知,对吗?”
她向我举杯致意,眼角眉梢忽然有了笑意。
我翻动着那叠纸,细心的顾倾城已经做了一份统计图表出来,上面详细标明了从入口到四十米位置共有二十排石柱,每排的根数、直径各不相同,但颜se完全一致。
“最多的一排,三十三根,最少的一排,只有三根。这些石柱并没有按照建筑力学的原理排列,而是前后杂乱无章,仿佛是制造者率性所为,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根本毫无计划。”顾倾城掷下铅笔,双手捧着白se的咖啡杯轻轻浅啜,目光又落在我身上。
“我已经有了穿过石阵的办法!”我笑了,无论石阵的排列意义何在,只要能迅速通过,就等于已经破阵。
“我也有,不知咱们想的会不会重合?”她从背包里取出一支黑se的短香,嚓地打着火机,慢慢把它点燃。一股苦艾味道飘散起来,鼻子里被淡淡的涩味充满。这种取材于植物精华的黑香,属于印度人的创造,燃烧极为缓慢,但具有良好的驱除蛇虫的作用。
一刹那,我觉得自己投掷烟幕弹的方法未免有些小题大作,或者只要每人手持这么一支香,看它烟雾飘去的方向,就是隧道的彼端。
“不如我们把各自的想法写在纸上,看看有没有心有灵犀的可能?”她把另一支铅笔放在我手边,自己迅速在一张纸上写了几个字,拿起来藏在自己身后。
我在纸上潦草地写了八个字:万事俱备,只欠北风。
她亮出了自己写的,竟然是“南风转北风”五个字,可见我们真的想到一起去了。只要风向改变,穿过石柱绝对是轻而易举的事。
一瞬间,我们也有了心灵相通的感觉,这么多天来因苏伦失踪产生的巨大压抑突然缓解了许多。我用力直了直腰,发出一声悠悠长叹:“顾小jie,我必须得向你说一句——多谢。”
太多的郁闷谜题,让我牵绊其中,不得解脱。从北海道到眼前奇怪隧道,遇到的每一个人带给我的,只有越来越重的沉郁,并且一轮接一轮的血腥屠戮,却看不到凶手的影子,更令人无限彷徨。
幸而有顾倾城及时赶到,成了我最渴盼拥有的大力援助,心情终于能放松些了。
“风,你变了太多。其实,苏伦小jie的失踪已经是过去式,咱们要做的,只是竭尽全力寻找线索,然后尽可能地救她出来。太过自责,会对身体造成极大的损失,得不偿失。相信苏伦小jie在的话,也会这么劝你。”
她重新倒了一杯咖啡过来,又加了满满的四勺牛奶,放在我面前。
“为什么要这么努力地帮我?”我仰视她微笑着的脸,她的长发在光影里披散着,温顺如雨后的飞瀑。
“为什么不能?你可以一掷千金地把‘五湖’古琴送给我,当然也得允许我回报一次,对不对?不过,在商言商,我为准备这次行动支付了近三百万美金,如果探险过程中发现那十六架古琴,全部归我,作为我的酬劳,如何?”
她狡黠地笑着,耳垂上嵌着的两粒钻石耳钉发出耀眼的光芒。
这个理由勉强说得通。从见面以来,我刻意保持对她的冷淡,只是不想多惹情丝。她那么优秀,太容易让人“日久生情”,我已经欠苏伦很多,不该再扰乱别人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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